冷风裹挟着纸灰飘进村口,混着香火味与泥土的腥气,一下钻进陈阿宁的衣领。
她站在破旧的村头站牌下,拎着一个灰黑色行李箱,鞋跟陷进泥地里,动也动不了。
远处灵棚的哀乐声断断续续地传来,有些虚,有些飘,就像她现在的精神状态。
她的奶奶去世了。
她是连夜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绿皮火车回来奔丧的,一路只吃了半个馒头。胃里烧得慌,却什么都咽不下。
村子还是老样子,一点没变。老槐树歪在祠堂旁边,树根都拱破了地砖。电线杆子上还贴着她小时候画的防火海报,褪了色。
她拖着行李箱往灵棚走,越靠近,哀乐声越刺耳。那种悲悼,不只是对一个人的死。
“阿宁呐,你可算回来了。”
婶婶迎了上来,一边抽着纸一边哽咽:“你奶奶临走前还念叨你,说你小时候最乖了……”
陈阿宁低下头,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她喉咙发紧,连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周围人看她的眼神不一,有同情,有打量,也有那种意味不明的、似笑非笑的探究。
——三年前,她离婚的事,早就传遍了整个村。
有人说她不知好歹,非要好高骛远,把这么一个优秀的男人都放跑了;也有人说她没有自知之明,得到了还不珍惜,不好好过日子。
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她那死缠烂打求来的婚姻,在日复一日的沉默磋磨中,变得面目全非,最终以离婚打官司收场。
后来,从那间白亮亮的办公室辞职,她就再没找到工作。曾经引以为傲的设计奖、荣誉证书都在现实面前毫无意义。而她失眠,吃不下饭,去医院被诊断为中度抑郁症。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悄无声息地,卷着行李回来了。
晚上十点,灵棚人群散了。
婶婶喊她先回祖屋睡一下,不必守灵堂。
村里的夜晚总是静得可怕,连虫鸣都稀疏。
她站在祖屋门口,拧了一下门把手,锁坏了。
“啧……”
陈阿宁抬头看天。
黑压压的夜空里,没有月亮。她无助地在口袋里摸索,手机只剩百分之六的电。
“陈阿宁。”一个低哑的男声响起。
她回头。
灯光下,村口路灯斜着照下来,一个男人站在不远处。
高,高大,背挺直,穿着深灰色外套,鼻梁高挺,眉眼沉沉。
那一瞬间,陈阿宁的胃像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
——沈肆。
她的前夫。
“怎么了?”他的声音淡淡的,没有情绪。
陈阿宁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低声说了句:“锁坏了。”
沈肆没应声,走上前来,蹲下身,开始检查门锁。他手脚麻利,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工具,几下就将老旧的门锁拆开,修复后又装了回去,像以前无数次替她修修补补那样,熟练得近乎冷酷。
“谢谢。”她语气疏远得像对一个陌生开锁师傅。
沈肆没有回应,起身拍了拍裤腿灰尘,声音平静得毫无起伏:“门太老了,明天找人来换。”
“你怎么会在村里?”她问,语气中没有丝毫惊喜,只有质问般的冷意。
沈肆是鸡窝里飞出的金凤凰,是兰庙村中唯一一个跳出黄泥地、走进高楼林立世界,称得上有体面的人。
“回来搞项目。”他语调干净利落,像裁纸刀切开空气,没有丝毫情绪波动。
空气沉寂了三秒。
她冷漠应答,“嗯。”
他站在门外,她站在门内。昏黄的门灯在他们之间投下一道斜长的影子,把两人的轮廓切成了两半。
她没有邀他进去,他也没有挪动一步。
她伸手关门,那一声“咔哒”仿佛切断了所有可能。
门板隔开了彼此,也隔开了过去那些撕裂人心的争吵和沉默。
门内,一滴水从屋顶落下,砸在地砖上,“啪”地一声脆响。
陈阿宁抬头望了一眼吊灯,下一秒,“咔哒”一声,灯灭了。
屋子陷入黑暗。
她没有叫,也没有去开灯,只在黑暗中轻轻叹了口气,熟练地摸到床边,躲进早已冰冷的被窝。
她全身缩成一团,指尖微微颤抖。
当年两个人离婚,她也不是受害者那么简单。她签了离婚协议,是她亲口说“这婚过不下去了”,是她一字一句把“结束”扔到他脸上的。
**
屋外,风吹过巷口,黑狗趴在那儿,一动不动。
沈肆靠在墙边,点了一支烟,烟火在黑暗中亮了一下,随即被风吹灭。
他没动。
他从不抽烟,只是在她离开后学会的。她说烟味让人恶心,而现在他就想让自己恶心点,好提醒自己别再贪图她的半分温情。
可他没走。
她冷得像块冰,他知道。可她也不是一开始就这样。是他一刀一刀把她推成了现在这副样子。
他恨她在他最狼狈的时候毅然离开,恨她走得太干脆。
可更恨的,是自己那句“你走吧”说出口时,明明快喘不过气了,却还是扯了个笑,把她逼走了。
**
半夜四点多,天还未亮,陈阿宁从梦魇中惊醒。屋子静得可怕,四壁如水泥铸成的坟冢,把她压得喘不过气。
她没有立刻起身,而是裹着薄被坐在床沿,听着自己胸腔里细微的呼吸声。像什么在一下一下地勒着喉咙,又像什么在身体里缓缓下沉。
没有人等她醒来,也没有谁需要她说话。
她起身,换了件黑色外套,穿着拖鞋下楼。地板冰冷,她脚下发麻,一步步踩着像是梦游。
她朝着奶奶的灵堂走去。
灵堂就设在叔叔家的堂屋里,白布和香灰的气息混合着潮气,将整间屋子罩进一种说不清的沉重。
奶奶的遗像正中摆着,脸上还是那副慈祥的笑。
可这笑意在凌晨的灯下看着,却让她有些恍惚。仿佛只是下一秒,老人就会从帷幔后面走出来,骂她不穿袜子,问她吃没吃早饭。
可她不会再出来了。
陈阿宁默默跪下,香灰缭绕,她的手在寒气中颤抖着点燃了三支香。
她很想哭,可眼眶里什么都挤不出来。只是嗓子紧得发疼,像一根鱼刺卡在那里,动一下就刺穿整段呼吸。
她坐在灵堂一角,双臂抱膝,额头抵着自己的手背。她觉得自己正在一点点碎掉,静悄悄地,在没有人知道的清晨。
灵堂的灯,一夜一夜不熄,像是挂在时间之外的昏黄烛火。
陈阿宁白天跪着,夜里坐着,偶尔靠在香案旁打个盹,不曾真正躺下过。有人劝她休息,她摇头,说没事。其实她知道,自己闭上眼也睡不着,反而更容易被噩梦卷入深渊。
她已经几天没吃下一口像样的饭了。
饭菜端来,总是凉着被撤回去。她没胃口,也没力气咀嚼,每次都只是低头盯着碗里的饭,看着米粒慢慢冷却、变硬,就像她体内的血液一样凝滞无声。
有一次,她实在太虚脱,被邻居李婶逼着喝了几口粥,结果没撑半小时,全吐了。
众人开始交头接耳,说她怕是病着了。
她没反驳。她知道自己的身体在垮,像枯水的堤坝,只要一块石头松动,就可能全线崩塌。
可那晚,她正靠着墙打盹,耳边香火嘶嘶作响,迷迷糊糊间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不像饭菜,也不像药汤,是熟悉又陌生的……
是鸡蛋羹的味道。
她抬起头,眼前的木桌上,赫然放着一碗热腾腾的鸡蛋羹,瓷碗边缘还挂着一点凝结的蛋花,表面软润光滑,冒着一丝丝蒸汽。
她怔住。
没有人说话,也没人承认是谁放的。
她迟疑地拿起勺子,舀了一口,送入口中。
温热的味道在她舌尖化开,不咸不淡,刚刚好。那一刻,她眼眶忽然一热,差点掉下眼泪。
她好像……好多年没有吃到这么合胃口的东西了。
第二天、第三天,那碗鸡蛋羹又会准时出现在灵堂的桌角。
有时候加了点胡萝卜末,有时候撒了葱花碎,始终不重样,却始终恰到好处。
她没去问是谁送的。
或许是李婶,或许是村口那个会做饭的老厨,也或许……不是任何她认识的人。
她只是低头,一口一口吃完。
那几天,她靠着那碗鸡蛋羹勉强维持住意识,不至于整个人垮掉。
她没注意到,某个深夜,有人蹲在灵堂外院墙的阴影里,衣衫被露水打湿,烟一根接一根地燃。
他远远看着那扇木门,手心发热,却始终没有推门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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