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野种

谣言是不管不顾便会传破天的玩意。

霍钰虽令小厮压下,可还是治标不治本。他信许还琼,只是更信三人成虎,便拟了书信一封传到许府。

许还琼一目十行,不过片刻便将书信阅完。

慢悠悠地将信纸叠回原先模样,她顺口吩咐道:“钰哥哥此番要在临安城耽搁许久,记得给他备点笔墨、衣服、糕点。”即使知道霍钰什么都不缺,许还琼还是每次都会赠他一整套行头。霍府二娘也常常籍此夸她:“我们钰儿的准新娘子哦,真是越来越像样。”

然而想了想,许还琼又凝眉说道:“糕点就不必了。有小椿跟着,他想吃什么,做热乎的便是了。”

“小椿姑娘?”菊儿有样学样也蹙起眉。她欲言又止,最后仍是小声多嘴了一句:“二少爷是去备考的,她文墨不通,跟在二少爷身旁能做什么?霍府传出的风声已经够离谱的了,莫非他们……”

许还琼当即瞥了她一眼,拦住了后头的话。

“姑娘,我是替您委屈。”

“钰哥哥信中写得明白。要相信他们。”

可惜世上信任霍钰和闻人椿的人着实不多,许还琼是双手难敌四掌。

“你竟然早就知道!”二娘许梓君为了此事特地将许还琼召来身边。几十年来,她旁的本事或许一般,可把握后院杂事颇有经验心得。

“琼儿。”她握着许还琼的手殷殷教导起来,“你听姑姑的。就那般从穷苦里爬出来的货色,连活命都难,哪还记得自尊淳善。平日里像只狗养在院中,对她严加规矩,或许还能知道老老实实忠诚一生。一旦放得近了、待得亲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跳到你头上了。”

“小椿她不是这样的人。”每当此时,许还琼都记得她以身试药的故事。

“她现在的确还没这样。可人都是会变的。你看钰儿的三娘、四娘,哪一个进门的时候不是我见犹怜、做足礼数、好似是来为我分忧的。最后露出什么真面目,你多多少少也是瞧见的。”二娘是真的喜欢这个表侄女,也是真的将她看作亲媳妇,看她还不开窍,直言道:“钰儿他是男人,男人最是心软,受不得别人细水长流地陪在身旁。若钰儿一时发昏,那个闻人椿能想着你、能拒了钰儿?”

“琼儿,你可别将良机送到别人手上啊。”

“就是啊姑娘。小椿姑娘来自戏班子,那里三教九流,您还是得防一防的。”菊儿也跟着说了一句。

许还琼被她们两绕了进去,拗不过,只好说:“知道了,下回我会同钰哥哥讲。”

“就知道你脸薄。不用等下回,我来同钰儿讲。”

霍钰不知是来受训的,背着手进门的时候神采奕奕。

方才闻人椿去后门给巴爷送吃食,竟发现小白狗回来了。他以为这般好事告与还琼听,还琼一定会开心。

“科考在即,整日心系一个畜生,你成何体统。”

霍钰被堵得莫名其妙。他总不能十二个时辰通通拿来温书吧。

许还琼瞧他脸色一下子变了,忙说:“是我一直担忧小白狗,钰哥哥才这么上心的。”

二娘恨铁不成钢,幽幽地瞪了一眼她。

“娘找我来,所为何事?”失了好心情,霍钰再开口已是硬邦邦的。

“你爹上回丢给你的女使,听说很得你器重。”

“府上小厮女使,不都是一个模子嘛。”

“既如此,你将她送到我屋中吧。”

“娘的屋中还缺女使?”

“前些日子宫中贵人送了我一只鹩哥,我屋中的人都不知怎么照料,今儿听下头人提醒,想起你屋中那女使是训畜生的出身。请她过来,也算适得其所。”

“她如今已有其他差事。”

“大字不识的戏班丫头,找个婆子还会比她做得差?”

霍钰听得直皱眉,又看了看许还琼的脸色,她两只眼睛里全写着“别同姑姑争”。

凭什么不能争。

只听霍钰说道:“小椿如今已拜在文在津的门下。上回还琼受伤,是小椿拿出家乡良方才免她落疤。我看她天赋不错,我屋中又缺一个通医药的,便让她跟着文在津学。毕竟日后外事内务繁忙,偶有头疼脑热,总去请大夫也未必来得及时。”他说得滴水不漏。

二娘还是头一回被霍钰拒得如此直接,一方面感叹其长大成人、有了自身筹划,一方面又觉得此事的源头过于上不得台面。

“既如此,便让她每日来我屋中,教导女使如何驯养鹩哥吧。”

“一只鹩哥罢了,教个一两日足够。”

“哦,这可不是你说了算。”她拨动手上的白玉珠串,看似说得无意。做了霍钰近二十年的娘亲,儿子心里想什么,她太清楚不过。何况她已经退让一步,他要是再不肯放手,她倒真要重新思量一番了。

一番母慈子孝过后,霍钰便要请许还琼去后院看小白狗。

瞧着两人天真烂漫的背影,二娘不由得长叹一口气。险恶世间,若没她和表哥帮衬教导,他们要如何撑起家宅。

“走!”想到后院最近的异动,她撑起身子,也跟了上去。

彼时,闻人椿正打了一盆清水,在院子里给小白狗洗澡。

“跑去什么地方玩乐了!胖了那么多,是不是尽去别人家里讨东西吃了!还弄得一身泥巴,都变成小黑狗了!亏得我不嫌脏,换作旁人,早就不要你了。”闻人椿拿了皂角,在小白狗的身上擦了一遍又一遍,手上用力不停,嘴上也没闲着,换着法儿地数落小白狗。

小白狗估计是在外吃了不少苦,也不乱吠,依偎着闻人椿的袖管儿,好似一个哭唧唧的小美人。

而闻人椿就是那看不得美人撒娇的君王,忍不住摸着它脑袋安慰道:“好了好了,苦尽甘来啦。”

小白狗好像真的能听懂人话,忽然跳进了闻人椿的怀里。它带来满身脏水,惹得闻人椿生气不已,然而更多的还是失而复得的欢喜。

原来她是这样喜欢这只小白狗的呀。

“小椿。”许还琼同她打了声招呼。

“还琼姑娘好。”可她抱着小白狗,一时不知道如何行礼,只好把礼数化作淡淡一笑。

霍钰瞧她一身狼狈,嫌弃道:“要你把它弄干净,你怎么却把自己弄脏了!”他最是爱干净,不仅自己站得远远的,还将许还琼也往身边拉了拉。

“没规矩。”二娘身边的婆子斥了一声。

“见过主母!”这回,闻人椿不敢省却礼制,连忙放下小白狗行了个礼。

自打进了霍府,闻人椿虽没有同二娘见过几回面,可她身上那股子下等人不可亲近的氛围,闻人椿还是深有体会。

想是二娘还有经商本事,同一般女子总是不一样的。

二娘没为难她,却将矛头对准了小白狗。偏偏小白狗不要命,还傻愣愣地往二娘身边凑,一身脏毛立马染灰了二娘的衬裙。

“在外头野了两个月的畜生,竟敢伤我们的主母!”二娘还没发话,她身边的婆子已将她心中怒怼说了出来。

霍钰见此情景,立马伸脚踹了小白狗一记。

那一晚被踹的往事涌了上来,闻人椿膝盖抖得厉害,仿佛下一秒就要跪下求情,却被霍钰一个眼神镇了回去。

顾此失彼,霍钰没想到许还琼也要为小白狗说话。她不嫌脏,甚至蹲下身要抱它。

“你是大家闺秀,弄脏了怎么同你父亲交代。”二娘一把将许还琼拉到了自己身边,“这种畜生,也就是上不得台面的娇娇娘子才会喜欢的东西。因着平日不学无术,只好以逗乐畜生打发时间。你可不要学了去。”

婆子也围上来,提点许还琼:“姑娘不晓得,外头世界又脏又乱,保不齐这畜生身上被传了什么虱子跳蚤。你是千金之躯,可耽误不起啊。”

话说到这份上,许还琼只能作罢。可她倒不是无所作为的,顺着二娘的话继续道:“姑姑,那我们还是回你屋中吧。方才那盏茶好喝极了,我想再品品。”

“喝茶自是可以。”二娘挽着许还琼的手,侧头吩咐起身边的婆子,“去找个看畜生的,好好查查有没有虱子跳蚤。”

“霍钰!”最后她又连名带姓地叫道,“你还呆在这儿做什么!得了外头带来的脏病,连考场都别想进去。”

“是,娘。”他应了一声,有些无奈,有些无力。

而闻人椿直到此刻才配出声,她说“二娘走好”、说“还琼姑娘走好”、说“二少爷走好”。等到所有人只剩一个黑乎乎的背影时,她才敢松了眼睛,任凭眼中珠子一颗颗落下。

她不知自己为何要哭。

小白狗身上没有跳蚤没有虱子。

然,“它怀孕了?!”闻人椿难以置信,甚至大声地极为无礼地重复了一遍。

“这月要落崽的。”狗大夫口音很重,他后面还说了一长段话,闻人椿却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她惴惴不安,掐着掌心,算不出二娘知晓了这件事会有何操作。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小白狗睁着天真稚嫩的圆圆眼睛看向她,她却没法甩掉忧虑。

有了刚才那一遭,闻人椿绝对不相信二娘会将此当作什么天降的喜事。

“居然有了野种!”二娘一行人还在走廊,她身边婆子的声音已经传了进来。听在闻人椿耳朵里,简直是索命的咒语。

婆子见无人驳斥,继续说道:“主母,虽说是个畜生,可我们大户门楣,约束畜生的规矩也该是严明的。否则难免有人推及主人家,说主母治理不周。”

二娘“哦”了一声没言语,走了几步才问:“按府中女使的规章,该如何做?”

“赐酒一杯。”

“钰儿,你意思如何?”

“……好。”霍钰说出这个字的时候,他正踏在厢房的门槛上,男人脚步声重,发出钝钝的声响。闻人椿觉着自己的胸口好像也被人踩过一脚。

明知道他是无意踩到,可她还是心酸至狰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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