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妗妗

窗外枝丫被雨砸的哧哧作响,斑驳树影剪碎月光映在宋妗妗的侧脸上。

裴逢序那句话像是一气之下砸在了棉花上,对她而言,不痛不痒。

宋妗妗面色平淡,那双刚刚还带着似同情悲悯的眼神此刻也暗了下去,薄唇抿成一条线。

“裴逢序。”她淡声开口。

“我知道你现在一时难以接受事实,所以你今晚说的一切我都不会放在心上。”

“但我还是想告诉你,这种占据灵魂的事情,不仅对你,对我也是意外,我无法控制这一切,所以我选择随遇而安,替你的妗妗继续活下去。”

这般说着,她下意识用手指轻轻碰了下那仿佛还在流着血的手腕,“裴逢序,你的妗妗...是被绣衣纺的人陷害,溺水而亡。”

隐忍的呜咽声裹在夜色中,萧瑟寒风吹干他脸上的泪痕,徒留他一人紧抿着唇。

曾经趴在墙头满脸雀跃的少年,此刻单薄的衣衫凌乱不堪,手指攥紧到发白,终是撑不住的任凭眼泪肆意流淌。

见状,宋妗妗终是于心不忍,斟酌开口:“裴逢序,你烧刚退,先起来吧。”

见他如提线木偶般毫无反应,她无奈叹气,厉声道:“如果妗妗知道,她喜欢的少年就这般不注重身体,怕一定会生你的气。”

话落,裴逢序慌乱无措地起身,胡乱擦了擦脸颊的泪珠,无视掉眼前的宋妗妗,欲走出门。

“外面还下着雨,你要去哪儿?”

“我要去绣衣纺,你让开。”

裴逢序冷着脸,双眸红肿却悲寂一片。也不去看宋妗妗,只是直直地盯着远方,语气坚定。

“裴逢序,你做事能不能想想后果?绣衣纺背后的势力是晋王,你一个小小都尉之子,怕进去了,骨头都不给你吐出来。”

远处残山被迷雾笼罩,昭昭身骨此刻也如窗外梅树压断了腰,裴逢序望向宋妗妗,声音破碎,“我只是,想要我的妗妗回来...”

“裴逢序——”

宋妗妗刚出声,下一秒便毫无征兆地被裴逢序用双手死死握着肩,他像用尽全力,疼痛瞬时溢满整个身体。

他瞪着双眼,一副疯魔样,浓烈的哭腔混着笑意,嘶哑难听。

梅香糜烂,混着湿意,凉透了心。

他先是笑了几声,随着雨声渐强,再也抑不住情绪,转而痛哭流涕,大声哭喊着:

“为什么不能骗我一辈子?为什么!”

“我宁愿是我的妗妗移情别恋,也不愿...也不愿她已经死在了我不在的时候!我连她的最后一眼都没见到...你让我怎么办,怎么办!?”

深渊巨口盘旋在他的头顶,让他慢慢迷失,深陷泥泞无法自拔。

“是我的错。”

裴逢序双眼无神,卸下全身力气松开了宋妗妗的肩膀,踉跄地后退了几步,低着头自言自语道。

“如果不是我,妗妗就不会死,你也不会来。”

“是我活该,是我应得的...”

“裴逢序,你别这样——”

“你说,如果你死了,妗妗是不是就会回来?因为你占据了她的身体,所以她才回不来的!”

空气陷入一片静默,宋妗妗看着面前已然痴狂的男子,头脑发胀,竟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神经病。”

面前的裴逢序疯魔的样子让宋妗妗气到发笑,默默吐出一句粗口。毕竟在她看来,现在不管说什么,这个人都不会听进去的,只会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果不其然,下一秒裴逢序便缓缓直起了腰。大滴大滴滚烫的眼泪落下来,发狠似的牙齿毫不容情的狠咬下去,鲜血溢出。

光影斑驳,惨淡如霜。

对上裴逢序那双黑眸,宋妗妗暗叫不好。

他的表情狰狞可怖,眼底恨意翻滚,面容苍白。

宋妗妗缓缓退至门前,下意识开口想要喊出暗卫的名字,却在刚张开嘴的那一秒,强劲的利风划破脸颊。

刺眼的月光被反射映入眼帘让她不禁闭上眼,再次睁开眼时,对上的是不知何时站立在她身前的裴逢序,以及——

那距离她脖子仅两厘米的长剑。

甚至因为出手过于迅速,皮肤上已经划开了一道小口,渗出了些血。

心脏猛烈跳动着,为不露声色,宋妗妗只好将手藏进衣袖,握紧手指提醒自己。

男子长身挺立,眉眼锋利,握着剑的手却微微发颤。

那一刻,宋妗妗才真的意识到,裴逢序不是普通的世家顽劣子弟,是真真正正上战场杀敌万千级受重视的未来小将军。

“裴逢序,你真的要杀了我吗?你真的觉得,只要杀了我,你的妗妗就会回来吗?”

“或许呢。”

宋妗妗着实被气到发抖,冷笑道:“裴逢序,你真的是又疯又傻。”

“裴逢序,你还记得那年中秋,你和宋妗妗在桥边柳树上挂着的红条吗?”

闻言,裴逢序眉头紧锁,握着剑的手紧了紧,抿唇不语。

“我原先还不知道,是夏筠告诉我的,于是我派她去寻了下,将这红条拿了回来,你不想看看吗?”

见这利剑未收回半分,宋妗妗也不恼,自顾自的将放在袖口处的红条拿了出来,展开在裴逢序的眼前。

那熟悉的字迹和略微破碎的红条,刺痛了裴逢序的眼,心口发胀的厉害。

曾经的一幕幕,一点一点浮现在他的眼前——

长街沸灯,人声鼎沸。

华丽琳琅的花灯敌不过身边人的一颦一笑。

青霭漫漫,酒醉人酣。

明月藏起少男少女的情思,却吐出银辉落于二人相握的手掌上。

那柳树之下,他撩起少女因弯腰写字垂下的发丝,仿若握着红烛摇曳下,连着绣球的红条。

“妗妗,你写的什么?给我看看。”

少女却故意将红条藏在身后,笑脸盈盈。

“还没到时候呢,等以后实现了,我再拿给你看。”

未曾想,往事已如炊烟消散于世,连同着心上人一起,再也不见。

唯剩这高挂于枝的红条,还随着骤雨狂风,艰难的带着曾经的回忆,存活着。

素灯燃烧着,更衬得裴逢序单薄的身影微微摇晃。回忆如潮水般,淹没着他的一切,心口的巨石不留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

“月夕相会下,唯有四愿。”

细雨如丝,伴着宋妗妗清脆的声线,却如击鼓鸣响般重重砸入裴逢序的耳畔。

“一愿自己傲霜斗雪,和光同尘。”

“二愿家人担风袖月,百岁无忧。”

“三愿逢序青衫落括,光风霁月。”

“四愿宋家云程发轫,青云万里。”

那一刻,宋妗妗温润的声音似从遥远的柳树下传来,温柔又坚定,怀着满眼的希望,拨开雨雾,站在桥头之上,朝着裴逢序柔柔一笑。

“裴逢序,你以后,一定要成为和绥的小将军呀。”

她的声音渐渐飘远,透明的身子让他碰不到、抓不着。只能无力地停在原地,看着她消散。

“啪嗒”。

长剑终究是承受不住满腔的悲凉,无力落地。

宋妗妗看着弯下腰,双手捂着脸止不住痛哭的裴逢序,走近将红条塞进了他的手心中。

“好一个,只愿我青衫落括,光风霁月。”

裴逢序苦笑着,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描摹着红条上的字迹,喃喃自语道:

“可是,若没有你在身侧,又有何用?”

他将红条放于心口处,整个人似安静下来般站于窗边,眼神落至那青苔遍部的残墙,思绪飘远,半哑着声开口:

“其实,我刚开始的时候有发现你的不对劲。”

宋妗妗闻言一愣,抬眸看向他。

“因为我的妗妗,从来不会怪罪我私自爬墙头,只会让我小心着些。我的妗妗,也不会将我的香囊藏于袖口,而是会一边打趣我的绣工一边将它挂在身上。 ”

“看到你与容世子那般亲近,我心痛如麻,但我只是一次又一次对自己说,我们只是太久没见面了,只要我天天出现在你眼前,你就会再次喜欢上我,和曾经一样。”

“只是没想到,一切只是我的一厢情愿罢了。我的妗妗,早就不在了。”

他收回视线,扯了下嘴角,颤着手俯身将那银剑收回。

“其实刚刚,恨意滔天下,我是真想对你动手。可笑的是,当我看见你那张脸,我竟不敢出手。这跟了我将近十年的佩剑,我竟也拿不动了。”

裴逢序走至宋妗妗身前,朝她伸出了手,语气平淡:“给我。”

宋妗妗愣了一下,便知他所要的东西,将放在胸口处的香囊递了过去。

他接过时,还带着残热。

“怎么了?”

宋妗妗有些不好的预感,惴惴不安道。

只瞧着,裴逢序转过身,毫不犹豫的走到那燃烧的烛火前,在宋妗妗的震惊下,将那香囊点燃,任由着它被烈火灼烧。

“你干什么!”

宋妗妗快速走上前想要趁它还未燃烧干净时吹灭,却被裴逢序抬手阻止。

“算了。”

他静静看着那费了自己好几夜的香囊慢慢消失,竟笑了一声。

“或许烧掉它,妗妗就能拿到了。”

“我不会将这些事告知他人,因为现在能实现妗妗愿望的,只有你。但我也不会,再如往常般见你了。”

“一旦我看到你这张脸,听到你这个声音,妗妗的一切都会出现我眼前。我怕我会如今晚一样,做出过激的举动。”

和绥隆冬某夜,雨浸小城,暴雨初歇。

裴逢序套上厚重的斗篷,提起长剑,颤颤巍巍地朝着屋外走去。

宋妗妗欲阻止,却不过是触碰到他的视线时,便停了下来。

他每往外踏出一步,木板便嘎吱一声,混着雨水,沉闷厚重,像心底里发出的悲鸣声,无力无望。

湿意混着刺骨的风,仿若城墙下万箭穿心的利剑,却挡不住他行进的步伐。

“我会用一辈子,去弥补这个错误,去尝还我爱的妗妗。”

草绿珠莹,枝干折腰。

宋妗妗抬眼,只见那人已然心甘情愿进入那深不见底的夜色,最终随着那缕缕生烟,消失于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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