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前的烛火因人的举动有了轻微的摇晃,印得桌上的身后男子的脸庞看不真切。
耳边突然传来的热意吓得宋鸾枝小声惊呼了下,随后立刻冷静下来,侧过身逃开了他的桎梏。
宋鸾枝板起脸,语气严肃:“晋王殿下,这并不好玩。”
晋王毫不避讳地注视着宋鸾枝的双眸,似是想要从中探出些什么。他挑了下眉,“是本王逾矩了,不过是以往常听宋小姐的名字,今日终于能见着真人,有些激动,还请宋小姐原谅。”
听着像是在道歉,可晋王那双眼眸中的狡黠光芒太过强烈,这话听着反倒像是在逗弄,让宋鸾枝听着心里着实有些反感。
虽说云城距离京城十万八千里,但她仍能从百姓口中听到些传闻。
晋王,名周鹤礼,是当今陛下的弟弟,自小养在太后膝下,但传言,晋王殿下的生母是当朝太后宫中的一名宫婢,因先皇醉酒误了事,临幸了她,才有了晋王。
传言,晋王自小性格懦弱无能,沉默寡言。相比于太子——也就是如今的陛下,可谓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且资质愚笨,一篇文章还需半月才能背完。
而和晋王同龄的千古才子容珏玉,便成了他的对照。而先皇和当今陛下,也是过分敬赏容珏玉,晋王的存在在京城愈发低下。
在宫中也无人愿意接近他,同他说话。不仅如此,据说宫婢在生产时,一盆热水意外被人打翻,在他额角处留下了可怖的痕迹,在宫中也无人愿意正脸瞧他,都躲的不行。
但这一切不过是百姓口中的传言,也不能完全当真——
唯有一点,宋鸾枝十分相信,那就是他绝对是个爱捉弄人的人。
“晋王殿下不远万里只为见民女,是民女的荣幸。民女怎敢让晋王殿下道歉?”
“宋小姐真是太过自谦了,此次流民之患,崔渡山可没少在陛下那边提及你与容世子。想来要不了多久,等战事结束,他们便要南下江南了。但也不知,你远在边疆的裴小将军,能不能坚持住。”
晋王的语气轻柔却让人不寒而栗,如同蛇在捕猎前的低吟声。他再次走近宋鸾枝,丝毫不顾及什么男女有别,修长的手撩起她落于肩上的长发,在她耳边呢喃着。
“裴将军自小学习武功和兵法,深受定远侯赏识,晋王怕是多虑了。此番战事,他定能凯旋归来。”
“是么,看来宋小姐对身边人都无比信任呢。只是我不知道,宋小姐所做的一切是否值得?”
“殿下有话不妨直说。”
“最近战事吃紧,军粮也有限,边境流民流离失所,来这云城逃难的也不过其中的一部分人,还有一大部分人,要么早已饿死在途中,要么与人争斗死于刀下,要么没那么幸运,逃难到别的城中,只有被厌恶和遗弃的结局。”
“宋小姐,你所做的,在整个世间太过微小,甚至无法改变一切,最后还可能搭上自己的性命,你觉得真的值得吗?”
“吾虽渺小,所为之事亦难改世间之貌,然诸微尘积,终能成其泰山之势也。”
“晋王殿下,难道没有听说过这句话吗?若人人都如殿下所言,只图独善其身。因己力微薄而不为,那这世间,恐将翻天覆地了。”
晋王募的抬起眼,狭长的黑眸染了些许寒雾,他低声沉沉笑了笑。
“我该知晓的,能让避世许久的容世子甘愿递家书回京城的人,绝非寻常。”
宋鸾枝敛起嘴角,“世子递家书回京城?”
“不然你以为,就凭崔渡山的能耐,怎能劝动陛下一夜之后便拟出圣旨保你云城安宁?这流民之患可不止你们江南一区独有。”
晋王喟叹一声,语气中倒是装出几分惋惜:“只可惜,被世人敬仰的千古才子,到头来却落了个一场空,只敢藏身于这偏远的小城,真是太可惜了。”
晋王抬手,欲用指腹轻抚宋鸾枝的脸颊,被她提前躲过。
宋鸾枝眼神坚定,侧身再次避开晋王的撩拨,柳眉倒竖,“晋王殿下,民女已有心悦之人,还请殿下多保重。”
晋王玩性大起,对其步步紧逼:“宋小姐所说的,是何人?”
明知故问。
宋鸾枝刻意避开了他探究的眼神,只见一旁的男孩畏畏缩缩地躲在桌的一角,脸色无比慌张与胆怯。她眸光微动了下,悄无声息朝他方向移去。
“莫不是...容世子?”
宋鸾枝脸色一顿,并未回话,而是蹲下身将小男孩搂进怀中,警惕般抬起头与他四目相对。
“我从未听说,晋王殿下还有爱窥探他人**的爱好。”
晋王轻笑了声,俯身朝小男孩招了招手,“来。”
那稚子抬眼看了看宋鸾枝好些时候,最终还是挣脱开来,扑向晋王的怀里。
“晋王殿下,他还只是个五岁大的孩童。”
“怎么,在你眼里我就一定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人?甚至连孩童都不放过?”
宋鸾枝没有回答,但看着那严肃且认真的神情,晋王一眼便知他说的没错。
“他已无父无母,我捡到了他,便想着收养他为我的义子。宋小姐所想这般,着实伤透了本王的心。”
似是为了表明他话里的真实,他甚至还轻柔的拍了拍稚子的脑袋,锐利的眼神扫过宋鸾枝,唇角勾起一抹笑。
“只是我有些惋惜,宋小姐这般好的人,如今的世子怕是配不得。”
“配不配得,也不是晋王说了算。世子虽体有不便,然其对世间百姓之悲悯与共情未减丝毫,胸中才情亦不损半分,况其地位尊崇,不是寻常之人所能比肩的。”
“亦非自以为是、自高自大之徒,可妄加评骘的。”
宋鸾枝注视着晋王的双眸,一字一句道:“身有瑕疵,自卑所困,心生阴暗之人,更无资格论人长短。”
霎时间,逼紧的长风刺破她的脸颊,划出了一道血痕。反着光的长剑早已抵在宋鸾枝的喉咙处。
不知何时出现的暗卫,已将宋鸾枝团团围住,晋王黑沉着脸,用力用长剑挑起宋鸾枝的下巴,黑眸中顿时起了杀意。
“你以为,我当真不敢杀你?”
“我既甘愿赴云月楼,便已备妥万全之策,做好了准备。只是晋王殿下,您当真,要在此处杀了我吗?”
宋鸾枝藏于衣袖下的手握紧成拳,她虽知晓晋王不会在今夜杀了她,但心中没什么底,毕竟今日一见,他还真如世人口中所言那般“喜怒无常”、“阴郁偏执”。
但她今夜,必须要知道他的底线在哪,他到底要做什么。
晋王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握着长剑的手开始移动,宋鸾枝下意识闭上了眼。
只感受到一股寒风扫过脸颊,胸口感受到一阵钝痛,她下意识咳出了声,后退了几步。
再次睁开眼时,四周的暗卫已经退下,晋王独自倚靠在窗楹前,他的半张脸隐在黑暗中,另外半张脸被轻柔的月光笼罩,凉风袭过,宋鸾枝眯了眯眼,看清了他额角那一大片被烫伤残留下的痕迹。
那一块暗红色的印记,凹凸不平,甚至皮肤皱起,宛如扭曲的线条,几乎遍布了他那一大半张脸。
晋王低垂着眸,神情平淡,他伸出手,兰若放在宋鸾枝胸口处的玉佩,就在刚刚被他用长剑勾了出来,此刻正被他拿在手心。
宋鸾枝下意识护着胸口处的衣襟,张了张嘴却被晋王出声止住:“你走吧,带着兰若一起走。”
“你——都知道了?”
晋王冷笑了声,随手将玉佩塞进了他身侧男孩的手里。
“我只是不在云城,又不是傻。更何况,在我给兰若这个玉佩的时候,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你是故意的?!”这个想法突兀地出现在宋鸾枝的脑海中,让她浑身发颤。若真是如此,那此人的心计未免太过恐怖。
“我哪有这般聪明,明眼人都知道,兰若的心思一直都不在绣衣纺,她离开是早晚的事。”
“这是我欠她的。”
“放她离开,算是我这么多年来,对她的弥补。”
他语气真挚坦然,不像说假。但此刻,也让宋鸾枝无法看透他。若他真是完全地一手遮天、阴鸷可恨,这倒是件好事。最担心的,莫过于他有时所做的事,让他自己都看不透自己。
宋鸾枝缓步走至门口,她背对着晋王,终是下定决心,开口问出那句藏于心底许久的话——
“晋王殿下,您做这么多,究竟想要什么?想要这天下吗?”
“天下?”晋王冷笑出声,“我才懒得管这天下。每日寻欢作乐、喝酒作诗不好吗?每日若都如皇兄那般勤政为民,我还真做不来。”
“那您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万物静默,屋内的烛火全部熄灭,宋鸾枝整个人陷入黑暗。她急忙打开门走了出去。
双脚踏出之时,她总感觉有一股炙热的视线落于她的身上,她知道是谁,却不敢回头。离开的前一秒,她听见有一道声音从阴暗潮湿的寒地里传来——
“我想要的,不过是全天下人的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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