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绥冬色甚佳,昨夜刚下了场暴雪,今早才堪堪停住。院内大雪压梅,傲骨挺立。
亭内书桌上热水冒着气,宋鸾枝正坐在藤椅上闭着眼小憩,斜阳落在脸上,一片温和。
茶气萦绕,宋鸾枝抬手欲碰,却被突然而至的脚步声打断,茶水略洒了出来。
“阿姐!”
宋汝善穿着粉色绣花小袄,扎着两个小辫,脸上溢着笑跑来。
“阿姐,你可真厉害,一天时间就把城西铺子的事解决了。”
“多亏了世子和裴二少的帮助,否则也不会那么快。”
宋鸾枝理了理衣裳,起身为宋汝善倒了杯茶。
她轻轻瞥了眼,却见宋汝善微抿着唇,眼神闪躲着,两只手紧紧攥在胸前,明显一副有心事的样子。
“有什么事,还要瞒着阿姐?”
“我、我没有!”宋汝善抬眸偷偷打量着宋鸾枝的脸色,急忙解释道。
她顿了顿,有些犹豫的迟疑道:“阿姐,大夫人的生辰就要到了,阿姐准备...送什么礼物啊?”
宋鸾枝喝茶的手一顿,眸色一敛。
想到上辈子,她在名利场上送礼请客可谓是如鱼得水,最会拿捏人内心的**。
可现如今,倒是有些棘手了。一来,不能让大夫人对她的身份起疑,二来又要满足大夫人的爱好为她以后承担家业铺路。
宋鸾枝握着茶杯的手指不动声色的摩挲了下杯壁,一时间竟有些迷茫。
一旁的宋汝善歪着头将宋鸾枝的表情尽收入眼中,“阿姐也犯难了吗?”
“……也?”
宋汝善无奈的叹了口气,垂着头摇了摇,拖着长长的尾音以示不满:“阿母同我说,大夫人一向不爱收礼,一家人在一起便是最好的,可总不能什么礼都不送呀,但又不能亲自问大夫人,这几天可真是愁死我了。”
“所以,这不是想来问问阿姐,有什么注意嘛。”宋汝善眨巴着那双星星眼直勾勾盯着宋鸾枝,着实让她有些头大。
门外脚步声响,弱雪悄然落地,宋鸾枝闻声抬头,看到是秋曳的那一刻,心里松了口气。
还好,救星来了。
秋曳恭敬地行了个礼:“问大小姐、二小姐安。大小姐,大夫人邀您一聚。”
“大夫人?!”
宋汝善没忍住喊出声来,有些惊讶的捂住了自己的嘴,悄悄凑到宋鸾枝耳旁,嘟起嘴求饶道:“好姐姐,你可千万别和大夫人说我来找过你,不然被我阿母知道了,可又要说我不愿动脑子了。”
话落,宋汝善便赶紧招呼着自己的丫鬟,一路拎着裙摆小跑回了自己的院。
宋鸾枝瞧着那鬼鬼祟祟的样,属实被逗笑了好一会。
“走吧,去大夫人院。”
经着一夜的暴雪,大夫人向来疼死的腊梅和风信子都落了好些,着实惹人心疼。
刚踏进院,满地的落花随意放在地上,也无人清理,倒是给这冬色增了一抹亮。
“阿母怎么也不吩咐下人去清理清理?”
如今宋鸾枝已然会顺势坐至大夫人身侧,她微蹙着眉疑惑道。
“不用,就这样,也是极好的一幅景象。看那些落花,虽说被打落枝头,却仍然明亮,做人啊,也应是如此。”
宋鸾枝乖顺的低垂着眼,“鸾枝谨听阿母教诲。”
“今年的生辰宴,想来老爷会交由你主办,切记,不可铺张,邀些亲朋好友便足够了。”
宋鸾枝侧头,轻轻靠在大夫人的肩上,感受着她宽厚的手掌轻轻拍着自己的背。
她内心微漾。
有许久未感受到这样真切的感情了?宋鸾枝不知,许是上辈子的事了。
“阿母放心,鸾枝心里有数。”
话音刚落,便见大夫人从怀中要出一本册子递给了她,
“这是我这几日觉着应该邀请的人的名单,特地带来给鸾枝看看。”
“阿母做主就好。”虽是这般说着,宋鸾枝还是打开了册子,入目第一眼,便是“裴逢序”三个字。
“裴逢序...”她低语呢喃道,迷茫的神情被大夫人捕捉到。
她深深吸了口气,眼神轻柔的落在宋鸾枝的脸上,语气温和:“想来还有一年,你便要及笄了。与裴家——”
她顿了顿,眼神落至远方,似是思考良久,才渐渐道:“的确是一门好亲事。”
“裴家是武将世家,裴家二少看似风流不正经,但听说在军营里颇受定远侯赏识,未来前途大好。你与他,又是青梅竹马,两家走得近些,也是好事。”
“阿母,鸾枝暂未有成亲之想。身为宋家嫡女,更应以家业为重。绣衣纺现如今是宋家前进之祸害,理应除去,鸾枝现在,只有振兴门楣之心。”
宋鸾枝语气坚定,丝毫未有犹豫,她挺着身板,眸色深沉。
窗外又下起了小雪,掀起一阵凉风,落花卷起,撩起她的秀发。
大夫人微微点了点头,嘴角带着浅笑,“好,都听我家鸾枝的。还有一年,是阿母着急了。”
宋鸾枝翻看完了整本小册子,却并未见着容珏玉的名字,她抬眸迟疑了片刻,却还是说出心中所想:“不知为何,这册子上没有容世子的名字?这次城西铺子,多亏了世子的帮忙才得以解决。”
“自从世子搬来我们这小城,便向外宣称不会再出席任何宴会,因此大家都已习以为常不去邀请世子,你深居闺阁,不知道也正常。”
宋鸾枝没有说话,不过只是将册子轻轻关上放到了桌上。窗外,小雪轻扫,有时落在了她的手心处,凉凉的,像是初见容珏玉那天落在身上的雨。
“我知道,最近你同容世子来往较密切。”
歇了许久,大夫人半哑着声突然开口。
“容世子为人温和,文采斐然,年经轻轻便受当今陛下赏识,又身居高位。不过——”
大夫人停顿下来,没有继续说。但宋鸾枝心里也明白,无论他有多优秀,对于残废之人,世人心中的芥蒂不会少,只会与日俱增。
她垂眸,并未正面回答:“鸾枝知道了,鸾枝还有些事,就先告退了。”
出了院,路过梨香阁时,她顿了下脚步,转身接过秋曳手中的油纸伞,轻声道:“秋曳,你先回屋吧,我想一个人出去散散步。”
“可是小姐,这雪怕是要越下越大了,小心着凉啊。”
“无事,心中被琐事缠绕,再暖和的屋子,也不过如此。”
冬日天暗的早,已有几家铺子点了灯。大街上空荡荡,朝远处看,似是被迷雾包裹着没有尽头,像极了她曾经的生活。
曾经,她的生活中也如这雨雾般被层层叠叠的包裹着,看不清结局,却也没有退路。
她只能狠下心一步一步朝前迈着,最后得到的,却是湿透了的衣裳,和早已不是当初的她。
现在这副温馨的场景,似烛火赐予她的点滴光亮与幻想,那么不真切,遍布着青灰色的阴影。
她该怎么办,又能怎么办。
她不知道。
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容珏玉那日雨幕下离去的背影。宋鸾枝想,或许现在的他,和当时的自己,是一路人吧。
落雪打在屋檐化成雨,在青石板上激起小小水坑。宋鸾枝顺着地上连成的水条向前走去,油纸伞下,湖蓝色的绫罗裙微扬。
她行至桥头,湖面浮冰轻轻飘着,侧眸却见那老树下,出现了一位故人。
“宋小姐,真巧。”
容珏玉身着一身青色长衫,头发半扎着,并未撑伞,身上已然湿了半边。
“容世子怎的下雪天不撑伞?怎么不见侍卫伺候着?”
宋鸾枝快步走到身侧,替他撑起了一把伞,挡住了丝丝风雪。
“雪天无人,便任性了些。宋小姐不也是独自出府吗?”
容珏玉未抬眸,眼神落在掀起的涟漪上,声调轻稳。
宋鸾枝无奈一笑,只好点了点头。她侧眸望向容珏玉,张了张嘴却又不知如何向他开口。
“宋小姐不必担心,宋家给的谢礼已足够,我也不愿让你们费心。”
容珏玉提前替宋鸾枝开了口,但她看到了他紧攥着的双手——
他在撒谎。
“不。”
宋鸾枝摇了摇头,毫不犹豫的说道。
单一个不字,在这冬日里却格外响亮,让容珏玉心一滞,抬眸怔怔地看着她。
“世子,宋家与容府交易密切,您又帮了我们许多,这不是区区一份芙蓉糕能抵消了的。还有...”
宋鸾枝顿了下,没有回避容珏玉的视线,而是径直对上,“这也是我们所希望的。”
容珏玉默默垂下头,声音闷闷:“是么...”
他不动声色地将手移到那双毫无知觉的废腿上,眸色沉沉,低声喃喃道:
“但我这般,应该没什么人想要让我去吧,我知道你是好意,但我既是世子,却也是...”
容珏玉苦笑了下,深吸了口气,“算了,我就不去叨扰了。我在,这场生辰宴恐怕不会那般自在了——”
雨打青桥,油纸伞下雨珠成帘。凛冽的寒风吹拂着脸颊,似刀刃、如尖刺。
“我想。”
宋鸾枝第一次打断了容珏玉的话,毫不犹豫地说道。
即使面对容珏玉震惊的目光,她却依然浅笑着,再次重复了那句话:“我想,但也不止我想。”
“院内的红梅想,新购的龙井茶也想,就连这冬日的弱雪,也想。”
“容世子,可否给个面子?”
宋鸾枝知道,她不能、也不许这般越界,但当她看到雪下湿透了的容珏玉时,一切的一切,都成了一场虚无缥缈的雾。
那一刻,她仿佛看到了她自己。
曾经,她放弃了她自己。
如今,她想要抓住他,告诉他,你不是无人在意,也不是多余。
与其说她是同情容珏玉,不如说,她其实是想弥补曾经犯下的错,递给曾经的自己,一把火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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