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炉烟消尽寒灯晦 童子开门雪满松

窗外呼呼地起了风,小厮察觉严寒更甚,轻手轻脚地进房来添炭,见小郎君在府君怀里睡得香,不敢出声,只点头示意,缓缓退出去了。

但不过一刻钟的时间,房门又被推开了,司空靖走进来,轻声唤:“爹。”

司空澹温和地问:“怎么来了?”

“我来寻同书呢,他的伤也快好了,我让载形和劳生把他的东西搬回西院去了,总在后院不大好。”

司空澹赞赏地点点头:“是长大了,有点当师兄的样子了,同书的事,你照顾着就好。”说着又低头看看怀里的小孩,问,“你抱回去?”

司空靖点点头,上前来要抱:“嗯,爹给我就好,爹事情多,别让同书成日缠着。”

司空澹放心地把小孩送到儿子怀里,看他嘴巴动了动,可眼睛还没睁开,就知睡不醒:“他也不耽误我,只是这些日子也不曾读书作文章,倒是浪费了,你带回去要看着点。”

司空靖抱稳师弟,应了声是,便告退了。

前院回去的路曲折幽长,逆着风,寒气迅速侵袭,司空靖走了几步就不由得缩起脖子来,怀里的小孩在温暖的房中睡了许久,突然被朔风一吹,一会儿就被冷醒了。

醒来的温同**忆还停留在和师父讨论章丞相的规矩之时,可这会却一颠一颠的,让他分不清今夕何夕。

师兄的声音适时传来:“睡醒了?”

“师兄?”

“嗯,师兄带你回西院去。”

眼皮还有些沉重,温同书让它耷拉着,含糊道:“嗯。”

再回到西院,众人都有些恍若隔世之感,温同书走前在这院子里挨打还是中秋之后的事,如今养好伤再回来,却已经入冬了。小厮们忙前忙后地替小郎君收拾着,在苍白暮色之下生出了几分热闹气息。

司空靖堪称兢兢业业地照顾着温同书,晚上睡前还到他房里来看被子够不够厚:“天太冷了,听人说要下雪了,你身子刚好,别冻着了。”

温同书身下垫了一张,身上盖了两张,被师兄这么压一压,人都喘不过气了,忍不住把小手伸出来,道:“往年没有这么早下雪呢,要是下雪了,我能去玩吗?”

司空靖抓着他冰凉的手腕塞进被窝里:“就想着玩,今天我爹还说了,你这么久都没读书作文章,再不用功,有人的屁股要遭殃了。”

师兄的手心好热,温同书觉得被师兄这么一握,跟一直放在被窝里也差不多,跟师兄一起睡肯定很暖和,像抱着个小火炉。

想到这,温同书“咯咯”笑了两声。

司空靖有点奇怪:“你笑什么?”

温同书眼睛弯成两道月牙:“我在想,师兄这么暖和,以后秋雁姐姐和你一起睡,就不怕冷了。”

司空靖顿时拉下脸来,一把掀了被子,冻得小孩尖叫起来。可司空靖这会不心疼他了,把人一翻,三两下扒了裤子,露出还没完全恢复白皙的屁股来,“啪啪啪”地在他屁股上抽了五六下:“小小年纪,心里都想些什么?”

温同书太冷了,连忙往被子里钻,一脸委屈:“是师娘说要让秋雁姐姐到你房里,又不是我说的。”

“我又没答应,你胡说什么?”

“你没答应就没答应啊,这么凶。”温同书自己盖好被子,悄悄穿好了裤子。

司空靖不知怎么的,一点也不愿意说这事,甚至一想到就心烦意乱,倒不是说秋雁不好,况且只是个伺候的丫头,本不必放在心上的,可是他的抗拒远超自己想象。

对于这样的事,他好像完全没有做好准备,也并不想去准备。

有些闷闷的,但还是重新给小孩盖好了被子,耐着性子道:“秋雁不会到我房里来,以后莫再说胡话了,不然师兄真的生气了。”

温同书撅着小嘴,想,难道师兄不喜欢秋雁姐姐吗?可是秋雁姐姐很好呀!算了,还是不要说了,不然又要挨师兄打。

“我知道了。”

“乖,睡吧,你睡了师兄再走。”

温同书安心地点点头,乖乖闭上了双眼。

多年以后,温同书总是能想起那个北风“呼呼”刮着的夜晚,他睡在暖和的被窝里,身侧是守护着他的师兄,同一座府邸里,师父师娘恩爱缠绵,从天空中落下的每一片雪花都没有忧愁。

“府君,有急报!昨夜风雪太大,东郊房屋被压垮一片,灾情严重,司户参军已经前去视察,派人来请府君前去主持大局!”

“府君,龙安县来报,今年初雪太大,农田受灾严重,恐百姓聚众闹事!”

“府君,已传有人冻毙街头!”

“府君,积雪太厚,道路难行。”

“府君,物资告急,缺少棉衣棉被,灾民难以安置。”

“府君……”

“府君……”

奏报雪花似的飞进府里,司空澹还没批复完前一份,新的问题就出现了,胡管家和府里的小厮不断为府君添灯加炭,在前院和大门之间来回传送书信,夫人送来的饭食冷了又热,热了又冷,却是一点也没被碰过。

西院的两个小孩知道真是要紧关头,既不敢去打扰,也不敢闹事,乖乖地呆在屋子里取暖读书。只是温同书也并不心安,翻过一页书又到窗边去看外面的大雪。雪下了几日,天地间白茫茫一片,院子里的雪一两个时辰就要扫一次,否则根本不好走,晚上总能听到干枯树枝被压垮折断的声音,在寂静之中格外响亮。

“师兄,我想回家。”

司空靖放下手里的书,道:“你别担心,前些日子李良已经带人去你家里做了一些加固,也送了衣裳和被子,不会有事的,放心吧。”

“以前龙山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雪,我害怕。”

“别说龙山了,就是在京城,这也算大雪了,下了几日,应该快停了吧。”

正如司空靖所言,雪快停了,可是雪停了不代表事情结束了,救灾事宜繁多,外头刚能走,司空澹就系上厚实的披风带人去西郊了。

西郊有十几户灾民,百来人,全挤在三面透风的棚子里,这棚子还是临时搭的,众人一边躲着,一边战战兢兢,生怕棚屋随时砸下来。今日放了晴,司户参军便带了人过来,在棚子附近支起火堆,取暖煮粥,一一分发给灾民。

司空澹到的时候,众人正坐在棚子里,手里端着破损的大碗,吸溜着喝稀粥。司户参军见了,上前来见礼:“大人来得好早。”

“已经是晚了。”司空澹看了看附近的情况,问起接下来的安排,司户参军道:“人力倒是够的,只是粮食确实紧缺,虽然朝廷救援,但雪灾一来,这些百姓原本的储粮也尽数失去,何况后面还要为灾民重建房屋,粮食消耗更快,不知大人还有什么法子?”

司空澹脱口而出:“我府里出!”刚说完他就意识到,司空府里也根本拿不出这么多,于是又道,“募捐一些,官员、乡绅家里总有余粮的。”

“只是,这时候让谁去呢?恐怕没人腾得出手了。”

司空澹将龙山府的人过了一遍,确实没有能在这关头去募捐的人,只是心念一动,有个说出来都有些吓人的想法:“倒也不一定要有官职在身的人去。”

化雪的日子比下雪时候还冷些,寒风带着湿气从脖子里钻进去,窜到身体各处,不管穿多少衣裳还是抖个不停,一说话就哈白气,手放在外头,不过片刻就冻得通红。这样的严寒天气,司空靖和温同书竟要带着人到龙山各个府邸去募捐物资,上至夫人,下至小厮奴婢,没有不心疼的,只是府君的话,谁敢不听呢?

两个小孩倒没有什么怨言,司空靖自知身为他爹的儿子,平日享受了,该他上的时候就不能躲;温同书则觉得新奇异常,很是兴奋。

衙门里调拨了一队人跟着他们,既是保护,也是方便接收物资,及时运送到灾民处。

司空府门前正在将府中捐送的物资装上牛车。温同书见了,拉着师兄的手问:“师兄,灾情很严重吗?要这么多东西。”

司空澹拉着他的手走了,解释道:“你看着多,其实也不多,这么一麻袋米只够灾民吃一天稀饭。平时倒也罢了,天气这么冷,吃不饱,会饿死人的。更何况,还有这么多衙役官兵,咱们这一车东西,能撑个四五日就不错了。”

温同书点点头,跟着师兄走了。

出来之前早拟定了要去的府邸,第一处是行军司马的宅子。行军司马早知此事,本不愿拿出物资,但司空澹把家里的小孩都叫出来了,什么也不给说不过去,便早早让人准备了一些米面、木柴炭火之类的,他们一到便匆匆敷衍了事。

司空靖自然察觉得到,却不说破,只带着温同书恭敬道谢,继续前往下一处。

官员和乡绅,多多少少都给了一些,一路下来,收到不少衣物粮食,温同书虽然冷得很,可一想到竟然能帮上师父的忙,又能安置灾民,也不觉得辛苦。

眼前是文府了,今日最后一趟。司空靖拉紧了师弟的手,道:“等会好好的跟着我,不许说话,听到没有?”

温同书想起之前文兆荣去求师父收他为徒的事,心里有些别扭,但也没说什么,只是听话地点了点头。

司空靖敲开文府大门时,头发花白的老管家仿佛见到了金山银山一般,笑得合不拢嘴,连忙把人请了进去,又让小厮去唤郎君来。司空靖瞧着这夸张的模样,颇觉好笑。

“司空公子喝茶,温公子喝茶。”老管家送来两碗热茶,呼呼地冒着白气,一看便是刚煮的。

这么一会的功夫,也煮不出茶来,大约是一直煮着茶,以便府里的人随时能喝上热茶。司空靖接过一碗,递给温同书:“喝一点,暖暖身子,别冻坏了。”

温同书乖乖接过,小口小口啜饮起来。

司空靖看着小孩冻得通红的脸,当真想立刻遣人送他回府里去,这个劳什子的募捐,他一个人去还不行么?

温同书一碗茶刚见底,文兆荣便朗笑着来了:“靖兄,怎么大驾光临了?也不早派人来说一声,我好准备准备。”

司空靖站起来,朝他行了一礼:“兆荣兄,我赶着时间,不同你说那些虚头巴脑的话,今日前来,是有事相求……”

“靖兄见外了!”文兆荣踱步过去,一撩袍子坐下,“你爹收我为徒,咱俩便是师兄弟,你这个师兄有事,我怎么能袖手旁观?要什么你尽管说就是!”

司空靖眉头微微皱起:“我爹收你为徒?”

文兆荣瞧着他,自信点头:“怎么?令尊没和你说?”

“我确实不知,我爹也忙,顾不上这许多,我今日带同书来,是来为灾民募捐的。今年龙山大雪,灾情严重,需要一些粮食衣物,还有柴火药材之类的,文府可否为灾民尽一份心?”

文兆荣瞧了温同书一眼,只觉他呆头呆脑,语带嘲讽:“我当是多大事?这样的事,你爹该让我与你同去,好歹龙山府的人认得我,带着温同书,怕是不大方便吧?”

“同书年纪小,跟着我走一日已是辛苦万分,还望兆荣兄嘴上留情。”

文兆荣冷笑了一声:“靖兄,你这又是什么意思?当初他是你师弟,你处处偏向他我认了,如今我也是你师弟,你还是偏向他!”

司空靖心想,你是我哪门子的师弟?但话却不能真这么说,只道:“兆荣兄,同书年纪小,又是与我一处起居,许多事情我已经习惯了,你别放在心上。”

“那我一定要放在心上呢?”文兆荣知道他们想要什么,堂而皇之地与他谈条件,“想要文府给东西,可以,米面粮油、药材旧衣我都可以给,甚至你想要多少我都有,只一样,你让温同书住回自己家里去,或者,你同你爹说,让我也到你们府上读书,如何?”

温同书抬起脸庞,望向司空靖。司空靖看了他一眼,抓着他的小手,道:“兆荣兄,不可欺人太甚。”

文兆荣哈哈大笑:“我欺人太甚?不是你们想来要东西吗?我总不能白给吧?退一万步说,没有今天这事,我与温同书都是你爹的弟子,自然待遇要一样,不对吗?”

“兆荣兄,有些事情,是有先来后到的。”

“先来后到?司空靖,我们认识多久了?你拿温同书来跟我说先来后到?”

司空靖觉得简直没法说了,真恨不得甩手走人,不要他们文府的物资又如何?可是正如文兆荣所说,他们文府在龙山是认得人的,这里处理不好,恐怕后面别人都不会给了。

司空靖站直身体,端端正正地拱手鞠躬:“兆荣兄,我话里有不对的地方,我向你致歉,你莫要与我计较。别的事情我可以答应你,但是与同书有关的,请你见谅,我做不到。”

“当真是情真意切的好兄弟!”文兆荣笑眯眯地盯着温同书,一直看到温同书目光躲闪开去,“靖兄,我会告诉你,这世上有比感情更牢固的东西,你且等着!”

司空靖心头涌起一阵不好的预感,下意识地看向了温同书。

唇枪舌战结束后,文兆荣竟未继续为难,倒是让管家拿出一些药材和棉被给他们,客客气气地将他们送走了。

温同书显然将他们二人的对话听进去了,一出文府大门,便闷声问:“师兄,这世上,比感情更牢固的东西,是什么?”

司空靖手蓦然一紧,不祥的预感再次升起,心中隐隐不安:“师兄也不知道。”

温同书不再说话,上前一步抓住师兄的手,跟着师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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