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祈去墓地祭祀上香的事,很快传到了周悦的耳朵里。老家乡下的宗亲社族,瞒不住事,一点小事都能传千里,传出周家湾,传遍昌镇,最后飘到在外游子的耳朵里。
周子祈料到瞒不住太久。
但没想到这么快。
确认不了在哪个环节漏了风声,周子祈回昌镇也只见了老和尚这一个活人,他红尘人间早没了亲缘羁绊,一个半只脚踏进棺材的出家人,能和谁嚼舌根。
只能说,人走在路上,就会被人看见。
“周卫平他孙子跑回来烧香了?天啦,长得越来越像他爸了,你知道他爸周愉吧?他……”
“他镇上读初一那会儿我还见过,听说横得很,就一混不吝,十里八乡的小混混都怵他。”
“十里八乡的臭小子还都只服他哩,叫哥的那种,我家熊儿子以前就特崇拜他。他聪明得很,就是一开始不用在正途上……一开始读书压根不成气候,初二转市里去了,听说后来沉了心,下点功夫就考黎中去了,比不了的,比不了的,和他爸一样心思活泛,会钻研,要不是……哎,不说了。”
周悦从周子祈的大妈二伯他们嘴里听到这些闲言碎语时,只差没两眼一黑。
周子祈一回来,她绕着他嗅了两圈,闻到香灰气味,瞬即炸了毛,训斥道:“谁让你回去的?!忌日早过了,我们都回去烧过了!你突然跑回去做什么?”
周子祈低声解释:“我只是想回去看看我爸,还有……我叔。”
周悦把腰一叉,嘴上不饶人地骂:“看什么看?你看什么看?你回去除了让镇上的人嚼舌根看笑话,还能干嘛?你一口我一口的唾沫星子能淹死人,你看大伙儿过得好好的,好不容易平静的生活,你就非得给咱家添堵是吧?”
周子祈后颈微垂,缄口沉默。
小小一个店面里,此时大门紧闭,气氛凝滞,除了在卧室里睡觉的奶奶,坐满周家上下满堂一家五口人。
周卫平出声劝了句,打圆场:“行了周悦,说两句得了,你还急眼了。自己爸忌日都不能回去上个香,他偷偷回去补上也不行?小祈他自己不委屈?”
坐在一边玩手机的葛越越忽而扯唇冷笑了声:“他该的。”
周卫平沉声低斥:“你这丫头怎么跟你妈有样学样,少说两句话心里就不痛快?”
“那当然,不痛快死了。”
“葛越越!”
葛越越瞬即红了眼眶,掀开后门门帘,蹭蹭蹭就往楼上跑了。
过往的创疤横亘在那里,这家每个人的心里。
周悦又去跟林奚说:“嫂子,你评评理,我不让他回去是为他好,为咱家好。”
一直沉默着的林奚起身,拉开了半扇门,让外面的光线照进来,只说:“我让他回去的。”
“嫂子你!”
“本来就是点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多大点事?”周卫平摆摆手,“吵吵个没完,烦死了!”
“爸你!”周悦咬牙切齿,“就我烦,就我净找事!合着你们家就我一个恶人呗!”
“砰”地一声,什么东西掉落的声响从后面的卧室传出来。
“你妈醒了。”周卫平眉一蹙,闻声赶紧跑过去。
大伙儿都急匆匆去看情况。
一推开虚掩的卧室门,老太太泪流满面地靠在床头,嘴巴张着,“啊——啊——”
发出又闷又哑的低叫。
她双目空洞,一只手缓慢又机械地锤着床,哭着重复念叨:“别吵了,别吵了,小愉阿林回来该不高兴了……不高兴了……”
剑拔弩张的彼此瞬即熄火,一室沉寂。
“没吵没吵,在商量晚上吃什么呢。”周卫平拿床头柜上的干净手帕给她擦眼泪,一边温声哄慰,“你晓得小悦嘴挑,在和我讨价还价呢。”
老太太想了会儿,慢慢笑了笑,“小悦爱吃蒜薹炒腊肉。”
周卫平点点头:“嗯,对。”
当老太太的目光投过来时,林奚周悦默契挡住门口,把周子祈遮个严严实实。
“奚子,去做晚饭吧。小悦,去拿药过来。你妈这里我照看着。”把老太太情绪安抚好了些,周卫平起身走到门口。
他从兜里掏出一张红票子,塞周子祈手里,“家里酱油完了,你去买瓶酱油回来。”
老人低声平静地支开了他。
*
今天的夕阳很好,落日熔金,彩云漫天。
鸟雀展翅掠过天际,电线杆上的几只叽喳啁啾,停在如油画颜料般浓抹的暮霞里。
春简举着手里的DV机爬上天台,绕着天台几圈走来走去,镜头晃晃荡荡,想找最好的角度录下夕阳西沉的完整过程。
角度没找好,却不知几时的鬼迷心窍,把镜头对准一线天的街巷——巷子里,周子祈拎着一瓶酱油,脚步散漫,慢悠悠的身影由远及近。
少年迎面碰到了一个穿黎中校服的男学生,男学生喊住他,拿白天运动会上林茉的告白稿打趣他,“艺体班的大美女啊,这么放下身段这么直球地追你,你心里没半点波动啊?你实话实说,你是不是哪儿哪儿有什么毛病?”
周子祈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笑,用最乖顺最大义的语气讲最胡扯的鬼话:“我热爱学习,也遵守校规,老师说了不能早恋。”
男生默默白他一眼,“周子祈的嘴,骗人的鬼,我信你个泡泡茶壶。走了,下次喊你打球。”
路上,周子祈没走两步,又被冲过来的两只边牧团团围住,冲他哼哧哼哧吐舌头。
街后面的大爷冲他的方向紧追跑来,气喘吁吁地高声大喊:“周子祈,周子祈,赶紧给我拽住牵引绳!这两只臭狗,就会乱跑!”
周子祈把酱油随手揣兜里,稍稍倾身就把链子一拽,抬脚拦住两只边牧,没骨头似的靠墙边上等大爷过来。
“得嘞,拽住了。”周子祈眉梢微抬,插科打诨,“我说王大爷您悠着点,慢点跑,小心假发跑掉咯。”
“臭小子!”王大爷跑过来就一巴掌呼上少年的背,笑骂,“我头发比你家周老头多好不啦。”
周子祈路过每一个人,很快,他又恢复一个人。
他好像漫无目的,走街串巷,到处闲逛。
春简趴在天台围栏边,顾不上头顶上迷人的漫天晚霞,鬼使神差地一直拍周子祈。少年不知不觉走到了她家斜对面,那家读小学五年级的小胖墩和他隔壁户的小姑娘坐在门前小板凳上写作业,小姑娘脆声喊子祈哥哥,周子祈便顿下脚步,弯起笑眼,问一句怎么了?
小胖墩一脸忧愁,恳求少年给他讲题,“哥,作业不会做!你教教我们呗!”
“行。”周子祈笑应。
然后便百无聊赖地走过去,蹲下,抓了只小姑娘粉嫩嫩的自动铅笔,在指间耍帅一般转动两圈,耐心地讲起了小学数学题。
讲完作业,他恶趣味地揉捏了把小胖墩胖嘟嘟的脸,揉得人哇哇乱叫,嘟囔求饶,这才停手,接着往两小学生的桌子上拍了两支棒棒糖,起身走了。
末了,他拎着瓶酱油,出现在了她家右侧拐角的巷子。
巷子里不知道从哪里跑过来的一只流浪猫,趴在矮墙墙头,一声一声细弱地叫。
春简想起以前看过的《虫师》漫画,第一次了解到把黄昏附上神秘色彩的一个日本传说——白昼与黑夜交替之时,现世与里世的界限模糊,被称作逢魔时刻。
那只猫面生得很,从前从没在春祠街出现过,它不知何时也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被困在墙头,似乎专等一个有缘人来解救。春简漫无边际天马行空地想着,绵长的“喵呜”一声将她思绪拉回现实,周子祈抬臂,轻轻松松地把流浪猫从墙头抱了下来。
少年薅它的耳朵,捏它的爪子肉垫,食指曲起逗弄它的下巴,几分揶揄和自嘲语气,和它讲话:“哟,小猫儿,你也无家可归吗?”
回应他的只有舒服得眯起眼的小猫咪的乖顺哼叫。
春简手持DV机,心绪怔怔。
这样一个众星捧月的人,为什么她似乎也感觉到了孤独呢。
*
“喂,再偷拍,我要叫人了。”
周子祈不紧不徐的声音回荡在偏巷里,他抚弄着小猫儿的脑袋,好整以暇地抬头,朝天台上的少女喊道。
少年含笑的眼眸撞入镜头的时候,春简呼吸一轻,手忙脚乱地收掉DV机。
春简感到抱歉,蹲下身就往围栏下躲去,她抱住双膝,耳根发烫,神色讪讪。
她正斟酌着该如何跟他解释,这时,楼下临街的家门口,姥爷姥姥领着带着乐器的一行人说说笑笑地走了过来。
他最近在街心公园和老年合奏团排练,有一个退休老人的节目,每天练萨克斯练得正带劲。姥姥不会乐器,每一回也都要跟去看,她和姥爷两个人从来形影不离。
“这不是小祈吗?站在这里做什么呀?”春简听到楼下的姥姥问周子祈。
“没干什么。”周子祈笑笑,“春简在楼上?”
春简心里咯噔一声,窘迫地把脑袋埋进双臂里。
“是啊,你找她啊?”不等人回应,姥姥笑呵呵说,“你在这儿等会儿啊,我现在开门。”
门一开,姥姥姥爷絮絮叨叨,热情地招呼周子祈进门。
“你自己上楼找她去,真好,难得有朋友上门找简简玩。她不在二楼就在天台上,这孩子性格静,喜欢独处,没事儿就一个待着,自己跟自己玩……”
春简默默走到了楼梯口,听到慢悠悠的脚步声逼近。天台虚掩的门“咯吱”一声推开的时候,春简埋头鞠躬,忙不迭说了句对不起。
回应她的,是头顶上漫不经心一声的轻笑。
周子祈半开玩笑地说:“你这认错倒是快,知道我上来逮你的呢?现在好了,兴师问罪的话都不好意思说出口了。”
春简无言以对,挠挠腮,只好又闷声说对不起。
周子祈煞有其事地点头:“行,我原谅你了。”
“……我等会儿就删掉。”春简指DV机里的存储录像。
“随便你。”周子祈不以为意。
少年话毕,就自顾自在天台上闲逛起来,看姥爷姥姥养的一些花花草草——他们没事就喜欢去逛花鸟市场,姥姥喜欢种菜,姥爷喜欢养花,各自捯饬一小块区域,种一些好养活的植物。
春简有时候也分外佩服眼前少年的信步闲庭,熟门熟路,丝毫不把自己当外人。
似乎她总容易感到尴尬,而他总能轻而易举地化解尴尬,即使不说什么话,也能相处舒适。
“简简,姥姥做饭去了!你替我跟小祈说,待会儿留下来吃晚饭哈!”姥姥在一楼楼梯间高声嘱咐了一句,就去了厨房。
春简掀了掀唇,不大好意思转述,周子祈就笑,随口问:“你家今晚上吃饭的人挺多吧?”
“嗯,所以……多一双筷子也不嫌多,你不介意的话……”
周子祈这回客客气气地拒绝了:“谢谢了,这就算了。”
春简不再多言。
漫天的晚霞由橘红转为紫金。
楼下响起生动轻快的乐声,萨克斯的旋律舒缓悠扬。
正在观摩天台种植园的周子祈眼睫微颤,乐声裹着模糊回忆铺面拂来,莫名的熟悉。
他不由低问:“这是什么曲子?”
春简闻声便答:“肖斯塔科维奇,第二圆舞曲。”
“嗯?”周子祈稍顿,若有所思地说,“我们小时候是不是见过?”
春简愣了愣,片刻,摇头道:“应该没有,我不在这里长大。”
周子祈不再追问:“你对古典乐这么了解?”
春简顿了顿,“一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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