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 16 章

金銮殿迈进一人,随之而来的,还有拖在地上刺耳的镣铐声。听这人脚步声,似是光脚上殿。

上官瑜被扒掉官服,交领白袍血迹狼狈,还沾了许多碎麦桔梗。他一根木簪束发,许多松散的头发弄得整个人乱糟糟地。几日未进食,脱掉宽大袍服的人形同枯槁,慢腾腾的步伐却迈得坚定有力。一双眼坚定如磐,锐利地刺破殿中的肃杀和紧张,直直越过冠垂下的旒,对上司马业的双眼。

他拎了白袍下摆,跪得不卑不亢,动作毫不拖泥带水,正直有力的语气穿透大殿上的所有人心鬼蜮。

“罪臣上官瑜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他没有一丝血色的双唇,因滴水未尽翘起了皮。身上鞭刑留下的痕迹触目惊心,却加重了“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的坚毅。

司马业却咬着牙,仿佛那些鞭子是抽在自己身上的那般。他带着怒气,质问道:“朕饶你一命,尔为何不思悔改?”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上官瑜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他再拜。苍苍白发如油尽灯枯。他做了司马业的一柄刃,刺向韦谊的同时,也毫不犹豫刺向了自己。鲜血将他走过的路染得波澜壮阔,此去不是白幡林立。红枫张扬,是今年入夏的第一幅景。

上官瑜大义凛然地在大殿上慷慨陈词,将生死与功名利禄抛之脑后;用仅剩的光阴将熊熊烈火燃烧在后人眼中、心中。他眼中的坚定与司马业眼神中的愤怒紧紧交织在一起,没有丝毫退缩,甚至盖过了司马业的天子威严。

他从怀中拿出一封血书,双手奉上,“罪臣上官瑜,请杀韦郁,请诛韦氏,以正军法,以明律法,以显天威。”

高健已是冷汗涔涔。司马业接过他呈上来的竹简,摊开时,指尖已是微微发颤。

“你当真一意孤行让朕诛杀韦氏一族?”他将血书重重拍在案上,“无凭无据,只凭你捏造的这些毫无根据的罪证,便要朕残害忠良?稚子何辜?”

上官瑜削瘦的背却挺得更直了,

司马业见状,滔天的怒气再也压抑不住。他起身双手撑着翘头案,后指着跪坐在堂中的松柏,破口大骂:“你如此攻讦忠良,挑拨君臣,朕看居心否测的人是你,是你。你自诩忠君,忠国,却在大堂之中顶撞君父。”他气得笑出了声,“高风亮节?实则也是一个沽名钓誉的伪君子。”天子头上的冠冕上的旒被晃得四处乱窜,碰撞的声音代表天子失了仪态。

他气得重重拍了几下翘头案,怒吼道:“伪君子!”

“来人,来人。把这个沽名钓誉的伪君子拉下去,重打二十大板,再审,审,看看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究竟藏的什么心思。”

“请陛下三思,”列中走出一人,胡须斑白,一手扶了下裳,一手握着白玉笏板,亦是孚尹旁达。

众人俱惊,齐齐望过去。

他跪在上官瑜身旁,顿首后,取了进贤冠放在膝前,举手投足,尽显风雅。双手奉上竹简,“臣京兆尹附议。请陛下诛韦氏,正军法,明律法,显天威。”

上官瑜转头看他,那双眼终于带了些别的情绪,惊喜之余,泛着热泪:“文长,你……”

谢文长转头看他,“你我知己,我怎会让你一人,独自赴这场腥风血雨。”

司马业指节握得发白,“气”得双眼通红,声音也不似方才那般浑厚有力:“如有求情者,视为同党,与之同罪。”

方才压在每个人头顶的愤怒,因谢文长的挺身而出而消散。一曲高山流水鸣奏于殿中,却无端多了几分苍凉悲怆之意。

只闻殿上轻轻一声叹息。

又一人双手捧竹简而出,“臣御史中丞附议。”

“臣司隶校尉、”

“臣光禄寺卿、”

……

殿中乌泱泱跪了十几人,皆是扶植司马业上位的世家老臣。

韦震额头贴着手背,将这些话尽收耳底,此时只恨不得将这些人千刀万剐才解恨。

司马业指着众人的手颤抖不止,连同着声音都变得不稳:“你们,这是要逼宫吗?”他一手撑着翘头案,一手拨开晃动的旒。

目光交汇,君臣相惜。众人叩首,齐声道:“臣不敢。”

正在焦灼之际,又闻殿中一声叹息。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老臣记得,这一句还是老臣教陛下背的。”列首起身一人,亦是双手捧着竹简。他信步走到上官瑜身前,行了个大礼,双手将竹简举过头顶。今日见此人,才知“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原来也可以形容人。

“老臣记得,陛下自登大宝以来,时常对老臣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陛下如此体恤民生,为何对一个鱼肉百姓的奸佞小人百般包容。”

“爹,”列中次子裴含已泣不成声。却看长子裴诉虽跪得恭敬,早已泪流满面,肩膀也止不住地轻颤起来。他父亲这一跪,可是将裴氏跪进谷底。

裴规转头看他一眼,他意已决。“臣,百官之首丞相裴规,请诛韦氏。此为韦氏一族四十二条罪证,天理难容,陛下何以让此人立于朝堂之上?”

他明明可以选择作壁上观,明哲保身,却在得知司马业决心除掉世家,加强皇权时,任人宰割。

司马业也未料到裴规会如此轻易地交出权力,他手抖如筛糠,接过竹简,却是不能言。

此时,一戴武弁大冠的人出列,正义执言:“陛下,太尉自扶您上位以来,忠君为国,夙兴夜寐,殚精竭虑,这些您都是看在眼里的。这些人拟好了奏折,一看就是早就串通好了,要借此事逼宫啊。陛下,臣关外侯安东将军请诛这些乱臣贼子。”

韦谊怎会坐以待毙。

“臣征虏将军、”

“臣建武将军、”

……

殿中又跪了一片。

司马业起身,越过翘头案,躬身问道:“众位爱卿,这是要逼宫吗?”

众人又齐声道:“臣等不敢。”

正僵持中,只听得一青年声音,众人回头,只见此人面如冠玉,斯斯文文。“臣秘书郎崔颢,叩见吾皇万岁。”

他雍容不迫,跪拜道:“诚如五殿下所言,兼听则明偏信则暗,既然各位大人都各执一词,事实尚未水落石出,不如委派一位钦差至河北了解来龙去脉,等真相大白之日,再言惩处也不迟。”

司马业转动着手上的扳指,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不屑地问道:“涉及这么多肱股重臣,派谁去?”

崔颢对曰:“陛下圣明,这个人选,自有定夺。”

“放肆!”司马业斥道,“无知小儿,朝堂大事,容你指手画脚。停职,回府跟你父亲一起闭门思过。”

随着崔颢退出去,大殿又陷入一片沉默。

良久,大殿才响起司马业的宣判:“罪臣上官瑜,辱骂君父,攻讦忠良,着明日午时于闹市斩首,成年男子全部充军,抄没家产,其余人等没为官奴。”

**裸的偏袒让齐齐跪着的文臣大吃一惊,司马信更是惊得半晌不能。待她反应过来,殿外的宿卫已经进来押上官瑜了。

左侧的武弁大冠垂首暗喜。只有同样大吃一惊的韦谊开始后背发毛,顺着脊骨一起漫上头顶,他下意识抬首,与杀意正浓的司马业四目相对。

他连上官瑜都舍得杀,已经下决心到如此地步了吗?看来还是低估了司马业要拔除韦氏的决心。

意识到司马业是真的动了杀心。“父皇,父皇三思。”司马信从右侧慌慌张张“滚”出来。她被司马业的旨意吓住,一时间恍了神,竟是手脚也无力起来。

她些许狼狈地往殿中挪,挪到裴规身前,磕起了头,“儿臣请父皇三思。”

金銮殿中磕头和求情的声音越是凄切,便将帝王的冷漠和众人的袖手旁观衬得更加无情。

一连磕了十几个头,她头上的进贤冠牵连着,束得一丝不苟的发丝都有些凌乱。

或许是殿上那人的无动于衷唤起了她些许理智,她回首,却看宿卫的双手已经搭上上官瑜的双肩。

“老师!”已顾不得仪态和体面,司马信双手撑地起身,便要朝上官瑜扑过去,却被宽大的衣摆重重绊了一跤。

她已是涕泪横流。司马信捞了一把衣摆,顾不得扶叩下来的进贤冠,用尽全力一把推开右边的宿卫,“扑通”跪下的那一声,仿佛将膝盖磕碎,碎骨已经嵌进了肉里。

“上官侍中一心为国为民,直言劝谏本是臣子职责,请陛下法外开恩,饶了他一命,”上官瑜的手重重搭在她肩上打断她的话,她竟是哽咽住,转头看向上官瑜,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喊道:“老师!”

上官瑜闭上双眼,悲壮又欣慰道:“罪臣得殿下如此,此生无憾矣。”

她握住上官瑜冰冷僵硬的手,握紧一点,干枯得便有些硌手。她低头看这双曾经教过她写字、骑射的手,眼泪如泉,她使劲用袖子擦,却怎么也擦不干净,怎么也看不清。

她咬着牙关,抑制抖动的双唇,尽量将话说清楚,“老师待我,亲如子。”

夺眶而出的眼泪遮住她的视线,似君王那般无情,居然让她看清老师最后一面也不能。

她紧紧攥住上官瑜的手。宿卫动她不得,只能将伤痕累累的上官瑜往外拖。

“承愿,你是要抗旨吗?”殿上冷冷的声音传来,让司马信如坠冰窟。

又有宿卫上前,将她摁住。她眼睁睁看着上官瑜的手,一点点从自己双手中抽出。她战战巍巍转身面向司马信跪拜,已是心如刀绞,“陛下曾教诲儿臣,‘明师之恩,诚为过于天地,重于父母多矣’,今陛下杀臣恩师,如…如……”她叩首不言,抽泣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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