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微微俯了身子,最先靠上来的,是那双星眸;银河里的星眸在最深处燃起星星点点,顺着目光这道鹊桥,将炽热也燃到了自己的眸子里,却不自知。其次才是眉间的绽开的花钿,细如柳叶的眉上是一片光滑的草原,头上梳起的鬓如唇上的朱砂一样张扬。
她忍痛别过头,虽是一副低眉敛目恭顺的样子,可被迫扬起的下巴却在昭示骨子里的倨傲。
“太尉府,也算委屈吗?”她这句话似在问上官静,又像在问其他人。醉翁之意不在酒使她的眼神飘忽起来。
她缓缓松开手,坐了回来,左手手肘撑在窗框上,支着头,语调懒懒地:“你既不愿,便不勉强。”
碧水青色的纱帘恰到好处地让她的半张脸落在阴影里。车下那人却垂着头,偷偷地,缓缓地,动作似荷叶下昂首悄悄观望行人的鲤鱼,抬起眼帘。
“回府吧。”韦娴儿扯过纱帘,往后懒懒地倚在了车壁上。
不等侍女有所动作,上官静已经踮脚,轻轻将窗牖合上。她双手交叉放在腹前,垂首轻轻跟在车旁。
马车慢慢悠悠地走到太尉府前,韦娴儿踩着凳子下车,将手搭过去,伸手过来扶的却是方才倨傲着,像被凌辱的人。
她依旧垂着头没有看自己,抵在她手心的指尖轻轻颤了颤,像狸奴的软毛蹭了蹭。
韦娴儿侧眸看她一眼后收回眼光,却将手指,假装无意地、像往常那般,往掌心扣了扣。
因忐忑,和韦娴儿手指自然往里扣的动作,上官静的手心渗出薄汗。
她依旧垂着头,不敢正眼看身旁的人。她自小也是锦衣玉食的世家小姐。习的是四书五经和六艺,出入皆是前呼后拥,众星捧月。
因此她不知道扶着主子时,手心有汗是否不尊,突然放下用手帕擦手心的动作是否不敬。她不知道自小教书先生夸自己的“天资聪颖”是否属于恭维和讨好,至少她好像挺没骨气和风度的。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明明可以选择自缢,却还是在甲兵来之前怯懦地将白绫藏进袖中;却还是选择,寄人篱下,做一个奴仆,伺候祖父政敌的孙女。
太尉府的气派狠狠地压了上官府的清雅一头,随着脚步挪动,形状各异的光影落在指尖,手背,和手腕上的镯子上,又变幻着跳到腰间垂下的流苏,衣裳,袍裾。最后才是光滑如玉的脸上的肌肤。
长廊对面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越来越急,仿佛太尉府的人都比侍中府要气势汹汹,只听属于男子的重脚步声顿在身前,佛头青色的裳盖住黑色的履,只露出绣着禽兽的翘头。
即使没有抬头,也能感受到两人的剑拔弩张。
“她是谁?”是一个青年男子的声音。
“你是以翁翁太尉的名义,还是以你父亲辅国将军的名义来过问我?”她毫不客气地嘲讽回去。
那男子没有因她的傲慢而恼怒,避而不答她的问题,反带着有些恨她难成大器的教诲:“我方才都听小厮说了,你直接将上官府的人带回来了。”他指着上官静,“这是陛下下旨要充作官奴的,有司造册才经分配官宦府上的,你就这般无法无天地将人带回来了?”
韦娴儿丝毫不把他装模作样的耳提面令当回事,反倒嫌弃他多管闲事,“充作官奴难道还没有太尉府的份额?我只是提前将我的那份挑选罢了。”
“你简直放肆,这话要是传到陛下那里,”说着他抬手向天拱手以示尊敬,“可是要牵连我们韦氏一族。爹因你拒婚正在气头上,你就别火上浇油了,你现在将人送回去,我去向爹爹求情。正是风口浪尖,不要留与他人把柄。”
“呵呵,”韦娴儿毫不留情地轻嗤他方才的话,“阿兄,说到底,你和爹是因我拒婚心生怨怼了吗?因他的女儿,你的妹妹没有去做一颗棋子跳进火坑,而心生怨怼了?”
“你……”他有一瞬被拆穿的恼怒,但看在有上官静这个外人在,又端着十分有教养的架子压制住,“现下霍家炙手可热,你嫁过去,是要做将军夫人的,怎是跳进火坑?”
想起霍卓那般不学无术丑恶、骄奢淫逸的面容,韦娴儿就一阵恶心,她微微提了声调挖苦:“既要我嫁过去改姓做霍韦氏将军夫人,阿兄何不改姓,认那老贼做父亲,你做了将军,兵权不照样在我们韦氏血脉的手中?”
“混账!”他抬手做掌。韦娴儿却不避,反而偏过脸,挑衅道:“我的翁翁教我诗书礼乐骑射,我的生父有生养之恩,皆能抬手打我;长兄如父,我的兄长,是替我的母亲还是生父教育我?”
“你……”韦宴再次语塞。他狠狠瞪了上官静一眼,甩了袖子便越过两人,直往正厅去了。
韦娴儿眼中隐忍的怒气并没有消减半分,她偏过脸看上官静,这人却将头垂得更低了。
“江文学,”外面的丫鬟轻轻拍了拍门。听里面没有动静,又加了一点力道,提高了一点声调,“江文学?”
外面丫鬟的声音闯进梦境,江初照猛然惊醒,她起得猛,下榻时差点摔在地上。
江初照扶着榻揉了揉太阳穴缓了半晌,觉得能站稳了,才一把拿过衣桁上的外袍,边披边朝门口走去。
她将衣襟整理好,一把拉开房门,开门见山地问:“可是河北那边战事有消息了?”
丫鬟赔笑道:“奴婢哪知道这些,只是殿下笑着,语气火急火燎地让我们来叫您。”
她正要抬步出门,却被拦下,“殿下方才叮嘱,说让您不急。奴婢方才已经让其他人打水去了,您先洗漱一下。”
也是了。
她转身坐在榻上,缓了缓方才没有彻底缓过来的眩晕。丫鬟将帕子过了水,拧干递给她,擦了脸,漱了口,才带她去正厅。
司马信依旧趴在榻上,见厅门那人披着霞光,将脚步带的匆忙留在门口,双手交叉放在腹前,恭敬地往厅中过来。
她朝霞光招手,“不许拘礼。”脸上的笑意丝毫不减,“过来看。”
江初照抿着嘴唇,压住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笑意,她拎了下摆上阶,跪坐在早就准备好的毡子上。
司马信见她坐定,才摊开手中的竹简,语气里的欣喜按压不住,“初照你猜信中写了什么?”江初照未答,快速扫过一列列文字。
即便趴着替人掌书的姿势极其不舒服,司马信的手也未曾抖一下,怕影响到江初照观看。
她才思敏捷,一件事若不是十拿九稳的话,就半字不吐。
知道她有边看边思考的习惯。司马信也按捺不住语气里的得意洋洋:“大皇兄大破敌军,杀敌八万。”
江初照还未看完,她震惊地抬起头看向司马信,重复道:“八万?”
“嗯。”司马信十分肯定,她终于有机会调整姿势,将身下垫子拿开后,把竹简铺在榻上,指着江初照还未看到的地方,“捌萬。”
“我何曾骗过你。”
“你说这仗要打半年的,如今只两月,大获全胜。”一向神机妙算的江初照,却没算到这个,倒不是幸灾乐祸。才有江初照是与自己一样实实在在的人的感觉,她也会算错,也有错漏。
江初照的忧心忡忡和司马信的欣喜,将正厅划成两半;江初照缟钰色宽袖长袍后背盛的黯淡晚霞,与司马信琥珀色袍子明亮的霞光,泾渭分明。
她疑道:“鲜卑来犯敌兵总数不过五万,大殿下即便是大破敌军,也不可能将敌赶尽杀绝。”
到这里,司马信终于敛了敛笑意,语气也沉重了些:“大皇兄攻到了盛乐。”
那这些数目里也包含被屠杀的百姓。便对得上了。
江初照眉间的忧虑减了几分,“若是真的攻到盛乐,有百姓的数目便好了。”
司马信转头看她,语气有些不忍,却无半分埋怨江初照无情的责备:“打仗总会死人,可初照,你知道我一直不赞同屠城的做法。百姓何罪?”
江初照轻轻叹了口气,“殿下,臣也做过任人宰割的牛羊,也不赞同牵连无辜百姓的做法。可是,若这个数目不是鲜卑盛乐的百姓,便是咱们大魏自己的黎民。”
两人对视,虽有恻隐,但外族毕竟是外族。非我族类,必有异心。对敌人的仁慈是刺向自己的利刃。比起大魏的黎民,自然是更希望,这些数目是鲜卑的。
“臣斗胆揣测,大殿下与韦珲已经兵戎相见了。这封战报,是韦珲输了。”
“若是大皇兄输了,呈上胜报的,便是韦珲了。”司马信将竹简卷起来,递给江初照。
江初照替她放在案上,转过身来,正欲开口。司马信接过她的话,“我知道,我还在病中,这封贺表,怕是写不了了。”她又笑了笑,“不过没有也不行,只能请初照代劳。”
江初照已经跪坐到案前,却半带埋怨:“殿下门下的许多官员胥吏,比臣官职高的多了,却让一个小小的文学掾代笔。”
“他们都是男子,出入我府上诸多不便。再说,若论文采,他们可落了你一大截。”司马信想要翻身却不能,只能将枕头垫在身下,换了个更放松的姿势。
又听江初照说:“殿下这几日多留意太尉府的消息便知。”
她方才的欣喜已过,现在有些乏了,语气也带了些慵懒,接过她的话:“便知韦氏是否真的到了日薄西山的境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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