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门重新上了锁。不过韦娴儿再也不能拿剑劈开。
挂着红绸的漆盘被一列一列的下人送进来,韦娴儿坐在地上,斜靠着榻。
她看着被上了锁的房门,暗沉的霞光透过门缝和薄薄的糊纸,落在堆满房间的物品上。
她像是在自嘲:“你是不是很后悔,以为摆脱了泥潭,却要当一个任人宰割的小姐的陪嫁,还是嫁给,那种猪狗不如的放荡儿。”
上官静已换上韦娴儿替她挑的衣裳。她秀发束的一丝不苟,只插着一根简洁的木簪。下颌、后颈如水泛起的涟漪,比宫廷画师勾勒的山峰更加秀丽和赏心悦目。山矾色广袖宽领长袍,袖缘的云纹若隐若现。
此时她跪坐在一旁,垂着头,任由韦娴儿嘲讽和愤怒的情绪蔓延。韦娴儿那股目光久久停驻在自己头顶,像被鹰注视的猎物,她有些坐立难安。却不敢抬头冒犯,她知道韦娴儿一直在等她的答案。
她将“奴”的后半音压在嘴边,莲花瓣轻轻张开,吐出的字却是“儿不知。”她拱手后叩首,额头贴在手背上,只听得一声轻笑。便觉得热气越来越近。
韦娴儿俯下/身,也将莲花瓣附在她耳边,轻轻地,吐气:“你不知,什么?”
上官静的耳廓已起了一层小栗子,她有些想躲,却在掂量了自己目前的身份和处境后,克制住。
右耳像支了起来,又像软化掉,下意识的逃避和理智的克制,让她连呼吸也开始需要调整。比方才平整的呼吸,幅度却大了不少。
热意贴过来,两人脸颊的绒毛快要交错,上官静终于开口:“儿什么都不知,也不应该知。”她沉稳冷静的声音,却带着,细细能品到的颤音。
韦娴儿起身,玉臂搭在榻上,她有些得意地看着如惊弓之鸟的上官静,享受着为数不多能把握的,像韦谊和韦震为难自己的那般权利。
原来,看着困兽隐忍挣扎,是这般感受。
明明可以一把捏死,但慢慢收紧手掌,看幼兽惊恐却佯装体面,想要反抗挣扎却克制隐忍,带着骨子里的那股倨傲妥协俯首;来满足自己被人掌控却逃脱不能的无能、愤怒。
“可我不会像你一样认命。”相较于上官静清冷的倨傲,她的骄傲是张狂的,甚至带着蔑视的。她蔑视以母亲要挟自己的韦谊,韦震,还有有勇无谋的莽夫韦宴。
她起身,踢了一脚从外面锁住的房门。外面守着的小厮躬身弯腰问道:“二小姐可是有吩咐?”
她话语干净利落:“开门。”
“这,”小厮也干净地答道,“回二小姐,没有老爷的命令,小的们不敢给您开门。”
韦娴儿开始摆出主子的架势,教训道:“你是什么东西,也配关着我?”
小厮卑立,恭敬道:“二小姐教训得是,小的不是东西。”
“我拒不拒婚,也是你们这群奴才能管得了的?我自有话找老爷和公子,打开!”
听门外没有动静,她转身去兰锜上拿起剑,剑方抽/出鞘,便听钥匙插/入锁眼的声音。
她踏着霞光,未分卑立的小厮半分目光。
昏沉的霞光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她人刚至厅门,影子却已经贴在厅中央。
韦谊并不吃惊,只是稀松平常地咽下口中的茶,盖上茶盖后,才抬起头来看她。
韦震和韦宴意料之中,却又意料之外。观察韦谊的反应后,两人面上平静,都带了点薄怒看她未脱履入厅。
韦娴儿开门见山:“四日。给我四日时间。我能在霍通到蓟州之前,解燃眉之急。”
“这次容不得你抗婚。”韦震一掌拍在案上。语气也像她那般不容置喙。“你现在回去,给自己留些体面。”
韦娴儿侧目看过去,微抬了抬下巴,“逼我成亲,这就是太尉府的体面?若我不从,将军是用自家护院,还是城外的甲兵押送我?”
“你就是这般跟你父亲说话?”韦震起身,抬头瞪她。
韦娴儿不理会他的愤怒,转头看向捏着决定权的韦谊。
“三日。第四日是纳采的日子。”韦谊双手扶在案沿上,静坐如山。
“谢祖父。”她恭敬地行了礼后,退了出去。
夜色已深,两名穿着黑色短打的青年男子单膝跪地,双手抱拳,话语掷地有声:“若负主子,满门赔罪。”
房内只点了翘头案上和榻旁的两盏灯。韦娴儿斜斜卧在毛毡上,用右手支着满头的珠钗。步摇垂下,昏暗的油灯下,金叶的泛起的光也是暗沉的。她半张脸落在阴影里,半张落在阴影里的双眸中。
“殿下。”尾音轻颤,看来有重要的消息。已是夜深时分,门外那人披着月色,轻轻推开半掩着的门。
“何事?”司马信放下手中的书,看向行色匆匆的江初照。
“太尉府挂白幡了。”她声音落得像狸奴踩过屋檐时那般轻,方才轻颤的尾音,应是语气里那几分震惊托出来的。
不可能是韦谊。“有消息是何人吗?”司马信的沉稳中也带着几分震惊。
未伤及筋骨,静养五日,也能翻身。江初照上前扶她,“殿下不必起身。明日我替殿下前去吊唁,便知。”
最后一晚的期限,韦娴儿已换了孝衣,却未至灵堂。
晚风吹动竹林沙沙,月下院门立着两道身影。中庭地白,如披了一层银光的湖面,石阶上漂浮着,藻荇交横,那两道身影,如岸芷汀兰。
小院翻进两道身影,跪地献上一缕发丝,“属下不负主子厚望。”
上官静上前,用手帕将带血的发丝包起来。
韦娴儿捏着手帕的手指才微微放松,她收了并不明显的焦躁,语气平静又狠辣:“我有厚赏。”
“多谢主子。”两人谢恩,便悄无声息地翻墙去了。
韦娴儿只有一瞬的恍神,被上官静眼疾手快地扶住。她大步流星地朝灵堂走去,母亲自缢的悲伤,才从无法控制的越来越快的步伐漫上来,灌满她的胸腔,呼吸不畅,连指尖都在微微发抖。
韦震和韦宴早已换上了素衣。见韦娴儿赶过来,还未等她行礼。一巴掌落在脸上,快准狠地,让韦娴儿将泪又生生憋了回去。
“不孝女,”韦震面色如土,终于在他脸上看到能盖过愤怒的情绪,发妻的离世同样让他悲痛万分。“禽兽尚不及你狠毒。”他难得语气也低沉下来,咬牙切齿,磨得都是哀痛。
“比你,望尘莫及。”她语气所带的情绪,与韦震相比,不过九牛一毛。在母亲的灵堂前,薄凉得有些人神共愤。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要气父亲吗?”韦宴在身旁扶着韦震,眼眶发红地问道。
“现在轮到你做孝子了?”韦娴儿不禁觉得有些好笑,“你若是个半分成器的,也不至于让我去霍家联姻。母亲也不会被你们逼死。”
话说得越多,就越多被压制的情绪牵扯出来。她用嘲讽和无情装裹,极力掩盖自己的脆弱。行了礼,上了香,便头也不回地回了自己院子。
拐过长廊,已不见两人身影。上官静扶着人,跌跌撞撞进了房门。
次日,比辅国将军夫人突发恶疾暴毙,更令人震惊的消息从太尉府传出;那便是,平城太守韦郁、司马占谷和殷鉴战死沙场。
韦震尚穿着素衣,从浮肿的双眼看出,发妻的死对他是一记重击,似是一夜未眠,脸上多了几分沧桑。不过此时盖过悲伤的,是比愤怒更甚的震惊。
他拿着竹简指着穿着孝服的韦娴儿,因过于震惊,愤怒只停在了略显煞白的粗糙的脸上。“你竟如此狠毒。逼死了自己的母亲不止,还杀了堂叔。”
他起身,边走边从上到下地打量韦娴儿。然后停在她右前方,对上韦娴儿并不回避的目光,“亲生母亲和堂叔,竟比不上你的婚事重要?”
他们逼她妥协未果,反倒恼羞成怒地把过错全部推到她身上来。似乎早已经忘了,是谁理所当然地让她牺牲后半生,又是谁以母亲的性命要挟她;现在却反过来高高在上地,用仁、礼、孝来指责自己。一切的一切,不过是因为他们掌握着话语权,和处在受益者的位置。
韦娴儿从未想过,用“恶心”来形容,身体里流着和自己一样血的家人。她不卑不亢地问道:“那女儿斗胆问父亲,你的悲伤,究竟是因为发妻的离世,还是因为失去了镇东将军府的支持?”
这一巴掌,就像往湖面用力扔了一块石头,宽袖和裙带摆动像湖面溅起的水花,她听见水花的响动,像有什么东西从耳朵流了出来。
她在初夏光景下的,母亲离世的寒冬里,被父亲“恩赐”了一个上好的初春。左耳里流水潺潺,鸟语花香。
像是聋了;又像是韦震那一巴掌敲响了,谁偷偷在她耳朵里挂的铜钟。
响声将跪在一旁的韦宴震慑得瑟瑟发抖,惊醒了主位上,闭目养神的老狮子。同样也恐吓住了,始作俑者的敲钟人。
韦震的右手开始发烫,烫得微微发抖,就连用宽袖遮住手掌,并往身后藏的动作,都显得慌乱。他看着鲜红的血点缀着琥珀的玉,带血的左半张脸像盛夏傍晚的火烧云。
那块玉浮肿起来,火烧云层层叠嶂,烧得更真实了。
她眼里终于有了淡淡的悲伤,带着看淡生死、看透炎凉的悲凉;抬了抬下巴,明明露出脖颈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却用眼里的薄凉挑衅;迈着小小的步子,一步一步向韦震紧逼,逼得韦震不得不狼狈地往后退。
“又或许,我那不可一世的父亲,在因大权旁落时,自己的无能而恼怒?”
“你……”被拆穿的脸面尽失让他再欲抬手,可看到触目惊心的血,又止住,紧握成拳藏在身后。
见他将要发作却隐忍,韦娴儿仰天长笑。平日里温婉贤淑的声音,此刻却毫不克制地带着张扬、嘲讽、无奈和悲痛,癫狂尖锐得有些刺耳。
韦谊不愿再看两人对峙。父女反目比兄弟相残更令他头痛欲裂。他右手握成拳,在桌上不轻不重地锤结束这场闹剧。
他对韦娴儿说:“你的奏章我会誊抄一遍呈给陛下。”韦震转头看他,韦谊不愿看他,只垂眸看着暗红的漆案,胸腔略有起伏:“都退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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