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桉记事起就不是很能见到他的父亲。母亲去得早,外边日日都是打杀之声,他似乎被圈在这一方宅子里。伴着他的只有一个父亲捡来的小孩儿,就连吃食也需得每日由他们自己去宅后圈住的灵山上采补。
开始他还有些怨怼。有一回父亲自山后隐处修炼回来,从他紧绷的脸上看出一分味来,二话没说便扯着他扔了出去。
出了宅院,失了庇佑,月桉便被路上魔修追着打,他修为尚弱,在外四处逃窜食寢不安了整整十日,才遍体鳞伤地被父亲开恩捞回来。那时月桉已经睁不开眼,便看见那捡来的孩子拿着湿布上来,极为小心地为他擦拭伤口。
等到眼睛睁开那一日,便听闻父亲又回山了。月桉此后便没有再敢抱怨,甚至一丝一毫的不适都被死死掐在骨子里,便养成了一个越发阴沉的性子。若非有个孩子在身旁,他怕是要在这宅院中生成一块木头。
不过好在还有那个孩子。他当初被送过来时全身黑漆漆的,穿得也破烂。魔修修为满三年便可随意施用化形之术,月桉第一眼便明白这是刻意为之,但其中缘由他自己不说,月桉也没心思去主动打探。但月央将他带回来时面上却是从未对他显露的喜色,这让月桉怔了怔,毕竟还是孩童心性,对那孩子立时便生起了天然的厌恶感。
父亲为此还将结界扩大,另造了一间相对更狭小的宅子让他住下。
第二日那孩子便黏了上来,面目可憎,甩也甩不脱。月桉要去灵山中,他便也默默跟在后头。月桉从不回头看他,但天长日久的,竟也习惯了。两个人在这宅子里,像两个不说话的木桩子。
月桉看他细心将湿布贴在他额上伤处,这才心念一动问道:“你叫什么?”
那孩子显然没有意料到月桉会主动来寻他说话,愣了好一会才道:“炎炎。”
月桉这才发现他有清澈无比的眸子,微微上扬的眉眼,也不知是不是生了清秀的美人胚子,此刻竟是心下一惊,话也软了几分:“可是两火炎?”
那孩子点头,却也并不是个多话的,谈到此处便戛然而止,有些忐忑地看向月桉,生怕是自己怠慢了他。但月桉只是低头思索了一番,便道:“往后你别跟着我了。”
炎脸上的紧张和失落虽然掩盖得很好,但还是被咬唇这个动作出卖。月桉想他在这宅子里总归还是寄人篱下,即使认了义子,也是处处惶恐不安,想来还是个天真烂漫的心性。他安慰道:“可以与我走在一处。”
几乎是在一瞬,那失落便一扫而空。炎激动地想来抓他的手,月桉素来的习惯就是不喜人触碰,但这暖暖的手心盖过来,他不由得颤了颤,却是忍着没抽出来。
“那我……我可。”炎涨红了脸,支吾了半天,“可,可唤您兄长吗”
月桉愣了愣,不是因为这个请求,而是他小心翼翼地神情。若是不好提及,便是已经料到他心中那些肮脏不堪的偏见都是因为什么,这孩子年岁尚小却得如此通透,还处处委曲求全敬他为兄。月桉感动自是有的,但同时还是有些防备之意。
“可以。”他什么也没多说,只是将手不动声色地抽了回来。
炎显然是见惯了他的抗拒,这一时的拒绝自然是习以为常地忽略。只是得了这个口头的允诺,欢天喜地地出去为他换了盆中清洗伤口的水
“父亲可有说什么?”月桉将炎早放在桌上的清水抿了一口,习惯问道。月央从前回来没对他发病的时候,即使不是慈眉善目,好歹还算得上好言好语。每回走之前都叮嘱他好好修炼,一刻不停,所以这回月桉即使错过了,也觉得父亲会留下几声警告,虽然扎人,但也是他唯一能从月央身上盼望来的东西。
后来即使怀揣再大的希望,月桉还是察觉出了叮嘱中的敷衍。他生性敏感,顷刻便猜出了父亲根本没在任何人身上抱有太大的期望,于是心也这般冷了下来。突然没有任何期待。
炎愣愣地想了想,皱着眉头笑道:“有啊,义父他嘱咐我照看你好好养伤。”
月桉心想这谎话也太过拙劣可笑,炎既然敢对他撒谎,定然是月央什么也没说便抛下他,由此扯了天马行空的由头让他舒心,面上也是扯出一个浅浅的笑意,算是对这安慰的回应。
炎见他听信,这才缓了一口气。将布重新浸了水给他细细擦拭额头。他实在太过瘦小,不适合在这残酷的境地生存。腕子也是纤细得见骨,此刻擦着他的伤处,却是屏息凝神地小心,月桉没被人这般待过,眼里还是空茫地怔愣,心里却有什么碎裂开了声音。他突然想看看炎这般的人若开始没被月央救下,又该是如何一个模样应当没有这般天真无暇吧。
月桉觉着奇怪,自出生起便没对什么感兴趣过,一草一木皆是云烟过眼。仿佛是上辈子饮尽了血泪,这辈子上苍突然开了眼,给了他这般无动于衷的性情,让这凡尘万象的刺不能痛他分毫。
却没料到这一束光却是比万钧雷霆还要猛烈,照来时无处循形,万劫难逃。
月桉躺在床上不得动弹,看只到他腰上的炎笨拙地将自己弄得手忙脚乱,笑了笑:“他真是个混蛋。”
炎停下来看着他,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然而月桉用那样的眼神看着自己,曾经他也曾这样看过那个令人敬畏的身影。这次却是彻彻底底拢在他身上,寒冰融成他方才为他煎热的水:“每个魔修都有自己要选的道。你可想好要选什么”
炎挠了挠头:“大概就是最寻常的……运息修炼吧。”
月桉笑得浅淡,却也没有嘲笑他的意思,沉声道:“那我也便……运息修炼吧。”
炎以为这是他的缘故,惶恐不安地摇手:“不可不可……兄长应当像义父那般,修化形等百道法门,怎可用薄弱的运息来作践自己。”
月桉将那本来也不甚明显的笑收了回去,抬头看着床幔,讥讽笑道:“百道法门……他又为什么那么执着偏要学尽?落得这父不父子不子的模样”
月桉本来只是感叹一句,但炎向来对他的话十分认真,此刻便垂头思考了好一阵。月桉也没抱期望,看他思考也便等待起来,过了一会没听见回应又想开口让他不必为难,炎却抬头对他道:“山上大黄狗儿爱吃骨头。”
月桉听得莫名其妙,炎继续道:“天上飞鸟会筑巢,地上魔修只想有安身之处。每个人都不同,追求也不同,所以对于兄长来说,完满的家是寤寐求之,而对于义父,登鼎得道却才是毕生所愿。任何人都有方向,若是强行按着,只会更加痛苦不堪。”
月桉听着想了好一会,这些他也不是没有想过,只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跳不出自己心境这个圈子,便无法做到随性洒脱。但此刻炎说出来,却是有提点的意思,哪怕比他年幼,却足以宽慰月桉了。
“如此说来,倒是我强逼他了。”月桉不愿再想,可没想到这话一说,炎却是比他还要着急:“大哥……很好的,义父他虽然志不在此,但我还是能他是真心爱大哥的。”
月桉眼神冷冷的,但还是挂了一丝微笑对着炎:“我知道,很多时候我知道。如果他真的完全弃我不顾,反倒可以全无挂念视如路人。”
“所以我讨厌他,这般牵牵绊绊的感情,只会让我更加讨厌他。”
他尚且记得月央在他能记事后出山的第一回,那踏月而来带着满身杀气的父亲将满身浮躁收起,似乎心情不错,便用宽厚的手掌第一回摸了摸小月桉的头,还破天荒地露出了微笑。
“你也要和父亲一样。”这是月桉第一次记住那个声音,像所有人的一样没有特色,但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深厚就是能让他听出,“要成为修炼之顶,要在万人之上。”
虽然到后来月桉也渐渐晓得,他这番话和一定要练好一门修道没什么两样,但那时明月皎皎,月桉是真的在那一刻打算豁出性命去修炼。
直到如今方才明白那一腔热血不过是年少信的诸多谎言之一。
于是便慢慢凉了下来,月桉敏感却也脆弱,信任被打碎,从此便将这教训吃得太过,没有了全心全意托付地打算。
万事给自己交付一半真心,留几分回旋余地,总是不会错的。
月桉勾起唇角,含着戏谑调笑,又带着刻骨凉薄地笑出了几分真情实意:“我可不喜欢磨人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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