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清觉着年与是这仙界最享受的人了,长着清然又不失妩媚的面,一袭红袍艳若桃花。常带着一身酒气,辗转各仙班之间。是故即便是精怪修上的仙班,也少有人嘲讽,反倒是以为只有脱胎天地灵秀的精怪,才得这浑然天成的风姿。
偏偏生了与这模样相依的性情,泡在酒罐子里,不时对着各路女仙吹哨。得了情缘便好上一两回,末了又是一人来去,潇洒异常。真可谓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者是也。
“你这样子,姻缘线怕是剪了又断,天命都懒得给你再找仙侣。”三清无奈地摇了摇头,最怕此人明明时常醉着,却端的是人间瑶池的风姿,一双眸子看得清醒。
年与拿了酒坛,手似无骨般垂在那里,接着坛,更衬出那近乎透明的皮肤下修长的骨骼。他混不在意,撑着额连灌几口:“便是我断了情线,也有女仙争着抢着扑上来。到底也是气死那天命老爷子,没预料到世间有我这般浪子。”
三清化了小扇,儒雅地扇了扇风,免得这酒气侵过来。末了有挑眼,甚是有趣地打量他:“我看你这样,倒不是个风流人物,却是心有沉瘀,借酒消愁。”
年与举着坛子的手顿了顿,终于将那最后一点琼浆倒尽了,却是沉默着没回话。
“你从前说过人间修炼曾有一段缘,可是被耽搁了心思。”三清啧啧两声,“身为精怪修炼如此已是天赋异禀,既然接不过来,便索性下个杀手,一了百了。神仙可不比凡人,不是片刻寿元。日久天长,若是还放不下,是会被磨死的。”
年与摇头:“绝无此事。”
三清将扇啪地收拢,觉着自己该摆出仙族长辈杀神的样子,遂肃了脸:“你我之间,再多隐瞒也只是徒生无趣罢了。我若是往后遇着了这样的人,思念了便会琢磨,琢磨了便烦了,决计到时烦的将那人一剑杀了,神魂抽了做灯油日日相对,这样到时候不是我厌了便是他受不住了,再深的缘也一刀两断了。”
年与沉思片刻,诚恳抱拳:“小仙这才知道,仙君果真是凭本事单着独个的。”
“……”
“莫要贪,莫要急。”年与烂醉,眼睛也眯了起来,愣愣地打量那个酒坛,“熬一熬,不就忘了吗?”
三清看着这精怪,凌风而立,一身柔骨,偏偏有时硬撑出支离铿锵。他也学着他的语气淡淡道:“有些东西的确放在一边熬一熬就发霉发臭,让人恨不能退避三舍。但情不一样,你现在就像在心里埋了一坛酒,越熬,越是满堂芬芳,一沾便放不下了。”
年与嗤了一声:“万年老仙,先想想自己的归处吧。”
三清见他不愿谈,也甚至劝之无用,摆了摆手:“我就算了,阴曹地府,阿鼻地狱,说不定本君的天命还在那处打转呢。”
年与沉下心来,他觉着酒尽了,一些意趣就没了,世间一晌贪欢也就在一个弹指变得空荡。只有眼前一方月明映着仙君处的寒潭,勾出树的影子。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他突然喃喃上这么一句,记起了那君王一次心血来潮,附着他的手写下这么一句。
他记得这人放下平时假装的笑意,嘴角像是倦了一抹风。
“我是天地生精怪,会写。”他那时觉着屈从,便回了这么一句。
君王的字迹刚劲十足,在这纸上写下这行字时却卸了几分力道,眼神柔和:“不,你不会。”
年与记着这已是百年前的记忆,加之酒醉,零零星星只能想起一些片段。可纵然是片段,也能在某些时刻不由分说地挤入脑海,在糜烂含情时给予致命一击。
纵然时光飞逝,他都快模糊了那个凡人的姓名。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果真他是不会的,沉浸在自己造出的假欢假欲里,不敢解开记忆,去看一眼如今已隔沧海桑田的真正的欢愉。
他叫什么
林……子,初。
“子初。”
习惯性地感觉肩上一沉,仿佛有人靠上来,低低地叹道:“再叫。”
年与突然哽了嗓子。他这百年没有下过凡间,无从去寻那个可能已经消失在青史子集中的宁国,也可能是惧于面对可能已为后人覆盖的坟碑。更怕自己……发现当初的所有念想都已经飘散在时光的灰烬里。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只记得那人好似踏月而来,含着一抹清风和煦的笑意,为他拦下寒梅枝上所有风雪,为他乞来了有始无终的十二月。
“你说的是,我当去寻。”年与愣愣地说,月色映着他的脸,一面光亮,一面暗影。
三清也愣了愣,点头:“看来我的灯油有着落了。”
“可这世间纷纷扰扰,过客熙熙攘攘,我如何从这万象变化中去寻一个人,又如何……在寻到以后弥补我们错落的年月”年与又觉着可笑,“我总觉得,对他而言,当初那一年已经足矣。”
三清摸了摸鼻子,觉着为了自己灯油还是有必要说上一句鼓励一下,但看年与那样子,又不觉改了口:“凡人与仙人,也当是如此。但凡历劫的仙人,都得要改一改身边人的命格。有些凡人得了机缘相处一阵,劫过后便是分道扬镳。相遇,依靠,离别,一生一次,便已足够。”
年与瞧着那月圆,越瞧越不顺,总觉着气短。便垂了眼,长睫在脸上投下一处阴影:“也好。”
也好。本就是自己空给了他一身执着,如今也需连着毁去自己心中与之藕断丝连的镜花水月。
“瞧你这模样一时半刻想不开,要不离了仙界去别处看看”三清自诩想得开,觑着他的神色便觉得尴尬,兴起提了这个建议,本身是没有四处闲逛的心思。
谁知年与正暗自神伤,完全没有平日般心思灵巧地从他的语气中听出那分不情愿,还觉得自己是骑驴下坡地给了面子,便没有犹豫地点头:“那便去行龙陆吧。”三清怔了:“去哪”
“天帝与各路仙家都说了,需统率的又没个下文,便只能派人做了芥子池隔两界。这会不去,往后怕也难看到。”年与看到三清飞速地扶上自己额头,“怎么,酒味冲到了”
三清摇头:“灵气冲顶,有些头晕。”
年与觉着这事算是敲定了,便支棱了个日子说明日。看着三清又揉了揉额角,似是要说什么,又觉着他是兴致来了,便更有兴致地打断:”说不准行龙陆你还能看上哪个小魔修,来个纠纠缠缠的戏码。我先去与月老赌一把。”
“滚!”三清扬了扬拳头,“我便是捡回一只狗儿来也不会带回一个人来。”
林子初看着义父请来的所谓的师父。
这个师父本就是月桉想了法子向月央讨要来的,他从前耻于向月央讨要任何东西,但这回不一样。炎炎还是如从前那般牵着他的手到灵山深处玩乐,但无论怎样,月桉知道,无论是否他知晓还是自己内心有愧,这紧握的双手都不一样了。
更让他惶恐的是,有时炎炎分明坐在他的身边,但月桉觉得下一刻他便会消失。
“哥。”炎炎跑到树下去采了一朵小花,笑容和太阳似的。他回头,眼睛大而明亮,月桉几乎在刹那屏住呼吸缩紧瞳孔:“快回来!”
炎炎有些莫名地走回来,手里还握着那一只白花:“怎么了”
月桉意识到自己失态,心悸了一下,用淡然的神色掩盖过去:“此地多灵兽,还是不要乱跑地好。”
“哥不是会保护我的吗。”炎炎笑着摸了摸头,将白花递上来,“好看,哥,送你。”
月桉愣愣地接过花,不知是自嘲还是怎么地笑了笑:“是啊,哥会保护你。”
月桉知道炎炎有时慢吞吞跟在自己身后,其实是为了防备径旁蠢蠢欲动的猛兽。他们虽然有修为,但要抵挡成群的猛兽还是力不足。月桉在前头做了结界,也要有炎炎跟在身后,方才能放心不回头地走下去。
那一晚他主动上了山去寻月央,灵识扫荡,过了一个时辰,方寻到一处僻静的洞穴处。月央正在洞里打坐修炼,听了他的请求,讽刺地笑着:“良心发现,想做个好人”
月桉垂了垂眼,他盘算着多一个师父也算是多一分把握和月央相制衡,只是如此明显的意图定能被对方看出来,正想着一个恰当的说辞。
月桉还没来得及回应,就被月央掀翻在地抵住了小腹,头也被一脚踩住,全身经脉开始酸麻。但他习惯了这种把戏,魔息倒灌入穴口,硬是在要紧处于月央冲击进来的魔息相持。月央毕竟纯粹是玩玩的心理,见他反抗激烈便松开了,只是脚还踩着月桉的头,像是要生生将他的脸按在泥里。
月桉已经感受到了前额留下的血味,他的眼睛被一片猩红避住,只隐约感到月央在他耳边道:“还没认清自己么?我的好孩子”
头上的力道松开了,腹部却被人重重一踹,五脏六腑翻涌起来。月桉忍不住侧身呕出血来,方才撑起一点又被人踩了下去,肩上传来骨头碎裂的声音:“不就是个心狠手辣的小毒物,要在别人死到临头的时候装圣人么”
月央笑得越发大声,月桉的神情越痛苦,他似乎就越欢畅,最后终于将月桉重重踹到岩壁上,岩穴的几处凸起毫不留情地刺穿了血肉扎入身体。
月央用看落水狗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幼子,不懈道:“真是个废物。”
“请父亲恩准。”月桉咳了血,气游若丝道。
月央走进了他,抓起他的头发,逼着月桉与他对视。或许比起凶神恶煞的敌人来说,他更讨厌惺惺作态的小人,于是看月桉的眼神便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真是热心肠。你是还没有看出来你不过是一条下贱乞怜,贪生怕死的野狗吧”
月桉喘着粗气,眼神镇静,没有出声。
月央越发厌烦,凑近道:“说三声我是狗,我就同意。”
月桉狠狠一颤,牙咬紧了唇,竟是生生啮出血来。
他头蓦得被放开,狠狠磕在地上,砸出一脸血,感觉脑袋震荡,便就真真低下头伏在月央脚边磕了三个头。
“我是狗。”“我是狗。”一点点崩塌。
“我是狗。”彻底,碎成片,再也拼不回。
奇怪的是,三个头磕下,最初深入骨髓的耻辱像是化了进去,留下的只有漠然冷淡,甚至还有些嘲讽,觉着自己其实不亏,月央做了一回狗父亲。
月央冷冷拂袖:“收好你这条贱命。”
这算是成了。第二日炎炎来时便告诉了他,月桉额前尚有乌青,便见小儿将这快事一放,担忧地上前用布条擦拭:“这又是哪里磕碰到了,小心啊哥。”
月桉心道足矣,淡然笑着:“无妨。”
抵着一条贱命,想赎回心底一些罪恶感,又小心地不敢去玷污一点光亮,真不愧一条脏污的野狗。
对于拜师,他自己是提不起什么兴趣来,看着炎炎这么快就认了师父,心底自然是有欣慰。但看着那如天仙般的人径自将他从身边带离,心里就有些微微地不舒服。
就是感觉,这一去便回不来了。
于是他把视线转回了面前这个奇奇怪怪地,一直盯着自己看的红袍仰首道:“你就是我师父”
那人自看到他的第一眼便直勾勾盯着自己,令人十分不适。月桉淡淡回看他一眼,便见那人走上前来似乎又怕吓到他,连忙站定在原地。分明是个长相张扬好看的人,却在他面前敛去所有尖锐,倒有几分畏首畏尾的惊慌和犹疑。
“怎么?”月桉将视线收回,“傻的”
“你……”他似乎要说话,被月桉不耐地打断:“奉承的废话少说。”
年与顿了顿,看着少年转身时挺拔利落的背影,千万话在心中叫嚣,却在眼前一幕到来时化为了淡淡的叹息。
月桉觉着奇怪,这人的眼神好似从前认识自己。但想着总归素昧平生,这一直盯着,就显得无礼了。
“我该……与你,与徒儿住哪”
月桉奇怪地瞥了他一眼,眼里含着十足的警惕和敌意。将年与打量了一通后方才道:“既是跟我便随我,你连脚都没有吗”
“……”年与愣了愣。
月桉懒得多理会,直接转身走,听得身后没有脚步声,没回头道:“你若是想宿在山上,我也不拦。”
只听得近在耳旁的叹息,让他悚然一惊——这人脚步声实在太轻,内息也掩得十足,竟没有让他发现已经近身,他下意识便要在手中施法,却被轻轻按住手腕。月桉眼眸一敛,正打算来个鱼死网破的拼杀,便听得那人似乎十分渴望,却又小心而忍耐地附耳道:“领我去吧,徒儿。”
月桉对这人的好感顿时提不起来,即便生得一副好相貌,却十足阴阳怪气。“离我远点。”他狠狠剜了那靠近的人一眼,“这是第一次警告。”
他想抽手,手腕却被人紧紧抓住,像是生怕被弄丢似的,快要掐出红痕。
月桉顿时有些惊疑,他的修炼一直是按着月央的标准来的。即便打不过大魔,要在打斗中脱身还是不难的,但这人看上去没用分毫力道,手指也纤若无骨,这轻轻搭上来却是论他如何也抽不掉。
他皱了皱眉,有些无奈道:“放手。”
或许是他突如其来的柔和语气,又或许他让眼前人想到了什么,那人呆呆望着他,果真松开了手。
月桉有些溃败和羞恼,自是没对他回以什么好脸色,留了个白眼便匆匆走在前头。
那人却没跟上来,就愣愣地站在后边看着自己被挣开的手,眼睛不知怎的红了,红袍在一众残枝败叶下有了颓败和萧索的美。
“……子初。”
回应他的是那人穿过奈何桥,跨越时光来而复去的背影。
一个消匿在几百年前的名字,兜兜转转,终是如这落叶般,再无人应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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