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红线

又是同一处地方。

整片整片的白絮,枝叶也是通骨剔透,比人间的琉璃器还光洁,树根的纹路盘根错节,俯下身来看,条条脉络分明,直直撑在土壤中,可怪的是,土壤下翻滚火浪,赤红色灼烧着根系,却仿佛是这巨木养分。仰天是苍白的擎盖,不夹分毫碧色。

年与行近,树根却有意识地将他托起,使火焰不撩袍角。

“你来了。”有些稚嫩的声音,仿若幼孩,梦里年与说了一些,那树自顶部伸了些枝叶来,带着与音色全然不同的熟稔语气,“你怪桉树枝叶高悬,便次次欲我垂手。”

那形如羽毛的叶片近在眼前,不知怎的,年与便知眼前白色中含着金色流沙一般的叶片不会如真实的桉树那般刺手,他伸手触摸那叶脉间流淌的金色砂砾,抬头想问,那声音便又了然般响起。

“万物生于毫末,困于混沌,唯光能充盈裂宇。”声音娓娓道来一般,金色的砂砾落入翻滚的火焰中,又在火焰里汇流成河,蜿蜒而下,“幸可取光微毫。”

“立于此,方成空间。”

叶片沙沙作响,周遭除了声音,寂静一片。金色的砂砾滚滚,逐渐铺开,所经之处火焰逐渐熄灭。

“流于光,方成时间。”

年与再醒,仍在天宫的桃树下。

他尽数翻过身旁堆了上万年的卷轴,这才找到当初仙魔一战蛛丝马迹,龙墟并非一龙之骨,而是守于四方人间的五龙被屠尽,骸骨落于仙界北海而不沉,是以成行龙陆。若有意挡凡人飞升,遏修魔之事,委实有些大费周章。但再追溯,又全无音信。

转头便是一青袍道人扮相,带着一扫帚,做洒扫道人般闲然坐在亭里,搭着手随意翻着那些卷轴。

年与有些无奈:“见过天帝。”

这人着实性情难测,面上千变万化,前天还是正经仙人,下刻便是道人,在下刻便可做那市井乞儿,飞禽走兽。年与从未见过他出手,但是这仙境绵延万顷,仙众随性,却能对天帝唯命是从,仙境从无大乱,实力怕是深不可测。

他纯正一酿酒仙官,当初从精怪飞升,攀过这南天门便同剥了一层皮,险些架不住浑厚灵气魂飞魄散,还是飞掠的仙鹤衔了青枝,将魂魄笼住。并非所有妖精都有这般气运,年与也知自己承了大恩,便主动求着做了酿酒神官,在这满是散落仙者的地界有了个稀罕官职。

天帝盘坐着,见他来,微微仰头,瞧了他一眼,年与仍是觉得不自在,倒不是说凡间的印记太深刻,只是面临尊者的拘谨使他不由垂首,也因此瞧不见天帝的眼里有一瞬怔然,等着年与抬头,天帝已收了眼神,转又看向手里的卷轴了。

“活了许久的坏处,便是这场战的许多细节都记不清了。”天帝手指微微点了点卷轴,年与没见过他这个面相,是个人间二十余的青年,微张着双狐狸眼,“初初便是一仙君私将仙法带入下界,凡间生灵众多而仙性少开,瞒了百年有余,等到修仙蔚然成风,已然不可抑止。”

年与复又垂首,一声不吭。

天帝叹了一声:“下界既有人间,人间土壤埋覆天地元初混沌之火,吾等身在仙界,浊火不及,是以成修行洞天福地。仙法入下界,若有一人为祸,勾连混沌,纵然五龙也压不住。”

年与睁大眼,五龙一直认为庇佑人间,莫说压制之法,便是混沌火,也是头一次听说。

“年与,龙墟非一时之患。”天帝手指留在“行龙陆”面上压了压,“你便留于此地,莫管他事,魔息修行,永不能成气候。”

年与脑中空白,忽又觉冷汗蔓延背脊,他想抬头看天帝,但是巨大的惊疑让他喘不过气。几乎是在一瞬,想着剐了一层皮也要从芥子池跃下。

天帝瞅了瞅他攥紧衣袖的手,淡漠道:“近来仙界多结成道侣修行,大有裨益。”他看向年与,看他紧咬着唇面色发白,“我便自作主张寻着月老牵了红线,仙界与凡界常俗不同,镜思也是妖精修来。”他倾向前来,握住了年与的手,使着不轻不重的力道,却有如千钧,“不是夫妻,甚或不是道侣,便是结伴修习。”

年与的“不”字卡在喉口,他几乎要破了这不寻常的恐惧的桎梏,便听天帝道了声,“这便如此了”,那青年人的身形便消散在了眼前。

年与一阵目眩,几乎是冲向芥子池,但平日住的宅子立起结界,像是一道囚笼。

“没想到你还会做这般买卖。”月老看眼前人的眼神逐渐清明,又若无其事地执起黑子,顿时对其脸皮叹为观止。

天帝执棋的手微点棋盘,像是在思考下一步:“无需再归混沌,才是这世间所需。”

“说的倒是好听。”月老轻笑了一声,“又何必拿个幌子,将这红线牵到自个身上。”

天帝这次默了更久,忽而轻声笑了笑:“若是问从前的我,倒真可能被拿住。”他看着手中黑子在光下透出碧色,像是被这变化迷住般怔然许久,“要世间无本源,不若将本源归于一人。他不愿也是愿,他没有选择。”

一子落下,月老沉吟片刻,便听天帝后知后觉问:“你是不是趁吾移神时换了子?”

月桉平了南部,本该是休养生息时候,却时刻疑虑北境南犯。竹元恒在时只清理部分唬来的北境大魔,但保有实力者皆守北,从前跟着吕氏屠门的遗老也尽数安然,月桉不用多想也知道普一等收到消息,这头只怕马上开始动乱。

他将着一众事务交于海牙,即便仍信不过,但终归没有更好的法子。近日愈是近生杀场面,便愈是烦躁,连同身上魔息也蠢蠢欲动。从前过于杂糅的修习有剔透骨压着,最近头疼也发作越发频繁。在疼到极处时无法思辨,上回他将贺醒击出十米外,若非海牙及时赶来,只怕要处置的烦心事又多了一件。

海牙倒是无所畏惧,他耳边的铃铛叮铃作响:“我劝劝他便是,在主子不适时靠近,倒也是他的不是。”

月桉只想让他走远些,差了些药给海牙,叫他让贺醒在清醒时来一趟。

海牙笑嘻嘻应了,却不想贺醒跌跌撞撞来时,全身几乎没有一块好肉,月桉被血腥味一冲,方才消下的头疼又开始隐隐作痛,他有一刻极想给他一个痛快,但是转瞬又被这念头骇住,转手运作咒术,那狰狞的伤痕看上去才好了几分。

贺醒将喉中血痰咳出方才能出声,这显然是无妄之灾,不过是报上近况,看月桉面色泛白问了一句,便平白糟了一掌,回去又被海牙一顿好打,眼中却并没有怨气,月桉一直观察他,将匕首按在手下,他平日里看过贺醒出手,但是难免不会有隐瞒,贺醒观察了一刻四周,眼神落在月桉身上。

贺醒同着李大那伙人一处时,便像空气一般。长着一张过目就忘的脸,处事还算谨慎精明,动乱起时也能发现蛛丝马迹,便让月桉起用留在身边观察南地近况。但贺醒为人处世与李大截然不同,李大恃强凌弱,性子粗犷,贺醒却不伤弱小,自有分寸,一张一弛的气度不像是野地魔修能养出来的。

海牙是看不出来的,月桉觉着海牙是精神十足有限的人,若是将精力放在一处,别处便全然无法顾及,若叫他出兵南,便绝不会管其余地方可有进犯。也或是海牙懒散惯了,惯凭着实力碾压,未曾顾及的本就是在他看来不必顾及的。

若是当初林子初,海牙这般放出去都不省心,而贺醒这般收于内廷都不必管。

月桉细细观察着贺醒,他将手笼在袖子里,方才直挺跪着的身形又骤然软了下去,慌张地趴在地上,开口想辩解。

“不必了。”月桉瞧着,眼里闪过一丝兴味,“终归是我失控,将这些灵草带回去,最深那道海牙治好了,余下的伤口灵草足够。”

他俯下身来捏起贺醒的下巴,他连连求饶,眼睛却看向别处,月桉嗤笑一声:“海牙这般对你,无有恨?”

贺醒眼神闪了闪,没有言语。

月桉倒也没有离间的意味,话语间也把控着度:“我常见你不是一身伤,便是一身痕迹,那另外几人倒也没有如此殊荣。但你并不是个伏低做小的人。”

贺醒只是慌忙伏在地上,羞愧般遮掩住那张毫无特征的脸,肩膀害怕地微微发颤。

月桉知道问不出来,倒也没有强逼的意思,左右与他无有关联,只是点一点贺醒,以免他在自己身上起心思,摆了摆手,便扯开了话头:“方才你说谁来了?”

贺醒立刻明了是在月桉头疼发作前一刻的话题,便抑住声音里的颤抖:“邢周,北部从前方肆底下的,说是来奔。”

“可疑之处?”

贺醒想了想:“仅有一人,黑衣冠带,灵息寻常,无有疑处。”他又顿了一下,“他携了一匹狼来。”

月桉轻笑了一声:“狼?”

贺醒又接到:“是一普通灵物,长了灵识,说是献给主子。”

月桉浑不在意,摆了摆手:“给一个不杀的理由。”

贺醒道:“他在来路上听闻主子在寻竹家旧物,说是机关万法,他可谓了了。”

月桉本以为上回不过白费气力,听闻后不由抬眼:“他与竹家什么关系?”

“说是一直在北部,北境吕氏与竹家有些渊源。”

月桉所知晓的不过是当初有过纷乱战事,与此相关的缘由可谓毫无了解,竹元恒也是个嘴严实的,便是同方肆那乱七八糟的事也套不出个分毫。月桉想着竹家旧物寻来的铁匣,虽不抱期望,但是比起战甲器物来,里头封存的当是文书,如果是竹元恒的臂缚之类的……月桉磨了磨牙,就算把山头翻一翻,他也要把方肆的墓给刨了。

“那些月家旧部可齐了?”月桉问贺醒,又道,“是我错漏……”他本想说当去问海牙,却不想贺醒已经接话:“都齐了,不服的已挫了锐气,便是已达成了面上和平。”

月桉眯了眯眼,不想叫贺醒看出疑虑来:“那便将海牙叫来,将这南部分一分。”

按着人间那一套来这里暂时必不能管用,只怕一人说做皇帝,迎来的便是四方围剿。况地头上还有些修行已久的大魔,竹家吕家这般声势浩大的仍是少数,大部分都习惯独自一人修行,换着灵息充沛地方占领。月桉想着习效分封之法,现有的跟从也是随从战斗,龙墟现是开化的形态,不若大致划个范围,抢来抢去不如互不干扰。

海牙见了倒是乐,一蹦坐在桌上,仿若游戏一般玩着金砂划出的界限:“在龙墟里找秩序,嘿,真是个难干的活计。”

月桉本想细细解释,却见海牙神色已是了然,便停下,有些好奇:“你曾见过?”

海牙将两臂枕在脑后,瞪大眼睛默了一阵,月桉想再问,海牙只是猛然垂头,笑出一口白牙:“从前惯有人做,不过实力到不了主子的境地。”月桉垂了眼,细细琢磨,从前在结界里封着并不知晓,出来时发现比大部分人都是要强的,皆因外边的人修行无法,像乞儿吃饭一般狂饮魔息,若非大家不能成器,这般说倒也无甚问题。海牙凑前,耳边本哑舌的铃又开始叮当:“说不准呢,虽然我更喜欢天下大乱,但是大家乖乖听话也很好玩。”

月桉默了片刻:“若是事成,你便管殷家那片,家主一死,那一带乱得不行。”

海牙顿了顿,神色有些奇异,忽然又大笑拍掌:“好啊好啊,说来今日说了这么多,就这个主意最好!”他几乎笑出了眼泪,“哈,我来管殷家,哈,都开心得不得了。”

月桉沉默地看他发疯,海牙平日里没有不疯的时候,他从来直率而无所隐瞒,明明是小孩儿的面孔,却能承下世间最疯狂的恶意。他自是和殷家有些渊源,这也是月桉将这片作为奖赏的原因,海牙并不能管好这块地方,但是贺醒应该能在关键时刻成为他的绳索。

月桉并不确定,他转头走向屋外,想去看看邢周和他的小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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