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不久后缓缓停驻。
掀开锦帘望去,一座气派的府邸映入眼帘——朱漆大门上鎏金的"萧府"二字在雪光中熠熠生辉,门前两尊青石狮像身披薄雪,狮鬃间的冰凌折射出锐利的光芒,愈发显得威严肃穆。
檐角铁马铃在朔风中铮铮作响,在朔风中发出清越的声响,与远处隐约传来的算盘珠响混在一处,倒也别致。
还未下车,便见一位身着藏青色棉袍的老者疾步迎来。
他鬓角微霜,腰间悬着串铜钥匙,行走间却步履生风。
"周管家来得正好......"话音未落,他瞧见随后下车的我,明显一怔,随即深深作揖:"老奴眼拙,竟不知林二小姐亲临,实在有失远迎。"
转头便对身后小厮喝道:"还不快去禀报大人!"
我拢了拢斗篷,浅笑道:"严管家不必多礼。
原是我临时起意要来的,想着既是求人引荐,总要亲自登门才显诚意。"
严管家连声道"折煞老奴了",亲自在前引路。穿过影壁时,我瞥见他悄悄对身旁仆妇使了个眼色,那仆妇立即抄近路往内院疾步而去。
穿过影壁,府中景致渐次展开。青石板路扫得不见半点积雪,两旁却刻意留着几株老梅,虬枝上缀着零星红蕊。
回廊的楠木柱子上雕着缠枝纹,细看却是铜钱连缀的样式;而檐角悬着的铁马又分明是军中制式。
最妙的是假山旁立着的一对石像——左边是捧元宝的财神,右边却是持剑的将军,相映成趣。
严管家见我目光流连,笑着解释:"老爷爱这些金玉玩意儿,偏我们大公子总往府里添置兵器架、箭靶子什么的。"
说着指了指西边一座新建的演武场,"您瞧,连后花园都改了一半去。"
我暗自点头,这般布置,倒将萧府发家的商贾底蕴与如今新贵的武将气象,巧妙融在了一处。
那梅树下搁着的青瓷大鱼缸里,几尾锦鲤游过倒映在水面的刀枪架影,恰如这府里两代当家人性情的写照。
踏入萧府会客的花厅,萧老爷已从主位的紫檀木圈椅上起身相迎。
他身着靛青色万字纹锦袍,腰间悬着一枚和田玉坠,见我进门便快步上前:"二小姐快请上座!老朽方才得知您亲自登门,实在惶恐。"
我端端正正行了个平礼:"萧伯伯不必多礼。今日突然冒雪前来,倒是叨扰了。"
萧老爷闻言连忙摆手,脸上堆满殷切的笑容:"二小姐这般说可真是折煞老朽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亲自接过丫鬟递来的茶壶,为我斟了一杯热茶。
老太太自年初中风后,身子骨就不如从前利索了,这会儿正让丫鬟们搀着往这边来呢。"
茶香氤氲间,他示意小厮将炭盆挪得近些,又吩咐道:"去把那个貂绒坐垫也取来。"转头对我温声道:"这天寒地冻的,二小姐且先暖暖身子。
正说着,门外传来拐杖点地的声响,萧老夫人被两个丫鬟搀着走了进来。我连忙上前搀扶,见她虽步履蹇缓,眼神却依然清明:"老身腿脚不便,让二小姐久等了。"
我轻托着她的手臂,温声道:"老夫人快别这么说。早听说您年初病了,一直挂念着,只是家中事务繁杂又突遇变故,未能及时探望。"
说着示意丫鬟呈上描金漆盒,"这是特意为您准备的补品,有捱白山的百年老参,配了川贝、天麻,最宜调养气血。"
萧老夫人握着我的手,眼中泛起慈祥的泪光:"好孩子,你兄长当年对彦哥儿多有照拂,不仅举荐他入仕,还亲自教导他军中事务。若非如此,我们萧家哪有今日的光景。"
她轻轻拍着我的手背,"这份恩情,我们萧家上下都记在心里。"
我微微垂首:"老夫人言重了。兄长常说萧公子天资聪颖,是他自己争气。"
说着又从袖中取出一个香囊,"这里头是安神的方子,添了几味宁心的药材,您夜里放在枕边,或许能睡得更安稳些。"
萧老夫人接过香囊,细细摩挲着上面精致的松鹤纹样,眼中满是欣慰:"二小姐有心了。"
她略作迟疑,轻叹一声,"昨日收到城主大人的来信,得知二小姐有意拜师学医。只是......"
老夫人将香囊拢在掌心,斟酌着词句:"那陈郎中性子是极好的,就是行医的规矩多。
老身虽与他有些交情,但这收徒传艺的事,终究得看他自己的意思。"
她见我神色恳切,又温声补充道:"二小姐若不嫌寒舍简陋,不妨稍坐片刻。
说来也巧,今日正是陈郎中来为老身诊脉的日子,约莫巳时便到。"说着拍了拍我的手背,"待他看诊时,老身先与他说道说道,再引你们相见可好?"
我展颜一笑,恭敬地福了福身:"多谢老夫人安排,晚辈自然愿意等候。"
茶盏中的热气氤氲上升,我略作迟疑,又开口道:"其实晚辈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能否请萧骑督一见?"
"彦儿吗?"萧老爷捋须问道,"有何事要寻他?"
我温声道:"是兄长生前托我转交一物给他。还有些话...想当面转达......"
萧老爷闻言,与老夫人交换了一个眼神,老夫人用手帕拭了拭眼角:"好孩子......难为你一直记在心上。
那孩子自从...就再没提起过你兄长的事。今日见到这旧物,或许可以宽慰一二"
随即老夫人转头吩咐身旁的丫鬟:"去把西厢房的暖阁收拾出来,再备些茶点。二小姐远道而来,可不能怠慢了。青黛,你去请少爷来,就说......是林二小姐带了故人之物。
我在西厢房里来回踱步,指尖不自觉地绞着帕子。窗外腊梅的幽香混着炭火气飘进来,却抚不平我心头的不安。
细想起来,我与萧彦不过有儿时之缘,那时仗着哥哥在侧,还能毫无顾忌地唤他"彦哥哥"。如今长大成人,男女有别,倒像是隔了层纱帐说话,怎么看都朦胧生疏。
丫鬟们鱼贯而入,捧着描金漆盒摆了一桌点心:枣糕堆成小山,蜜饯糖果泛着琥珀光,云片糕切得薄如蝉翼......
我也无心品尝,屏退下人们后。忽然想起哥哥在沙盘前的排兵布阵,便随手拈了颗花生,不自觉地将干果糕点当作城池要塞排列了起来。
正出神间,门扉"吱呀"一声。抬眼望去,萧彦逆着光立在门口,鸦青色箭袖戎装衬得肩宽腰窄,发冠上沾着未化的雪粒。
他生得极英挺,剑眉下那双凤眼还带着少年人的清亮,偏生轮廓已显出棱角,像未开刃的宝剑,温润里藏着锋芒。
"叨扰二小姐了。"他抱拳行礼,抬头时额前碎发扫过眉骨,倒让我想起他少时,也是这样碎发飞扬地跟在哥哥马后,活像只初长成的小鹰。
萧彦的目光落在那由点心干果拼凑的阵型上时,眉梢微微挑起。
"这是?"他声音里带着几分困惑,却又隐隐透出一丝兴趣。
"局势图。"我轻声道,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块桃酥的边缘。
他忽然俯身凑近,身上淡淡的松木香混着铁锈气息扑面而来。
修长的手指在点心间游移:"枣糕是东煌...云片糕作安邧..."他的指尖突然在花生堆上方停住,眼中闪过一丝锐利,"北方部落?"
"小时候玩闹时倒没发现,"他直起身,嘴角勾起一抹浅笑,阳光透过窗棂在他侧脸投下斑驳的光影,"二小姐竟懂这些。"
那笑容里带着几分怀念,几分惊讶,让我恍惚间又看到了当年那个跟在哥哥身后的少年。
见他言语间并无生疏,我紧绷的肩膀不自觉地放松了些许。便立刻试探了一句"和哥哥学的。"
萧彦的笑容瞬间凝固。
他转过身去,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见到他的手骤然收紧,骨节泛白。窗外忽然一阵风过,吹得案几上的花生轻轻颤动,发出细碎的声响。
我见他神色变化,心知触动了他对兄长的情谊。
便趁势拈起几颗花生,在北方的散落势力间连成一线。
"二小姐这是何意?"萧彦声音微沉,目光却紧紧锁住我指尖的动作。
"萧骑督以为,"我轻轻点着连成一片的花生,"若北方诸部合流,邺城当如何自处?"
他眸色骤然转深,低声道:"铁骑南下,首当其冲便是邺城。"
我接着他的话说道:“我们邺国实力其实并不强,军事上若要突破,必然需要突破我们这围在北方和东侧的邺城,我们邺城虽然东侧仗着落雁峡天堑稳定多年,这些年东煌与安邧又一直相互牵制,北方的力量却是薄弱了一些。
若是真的有一人可以统一北方,那么邺城的末日就到了。”
我话音未落,萧彦突然一掌拍在案几上,震得茶盏中的水纹剧烈晃动。"二小姐慎言!"他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丝怒意,"这等话若传出去——"
我暗暗攥紧了袖中的帕子,声音却愈发清亮:"兄长生前常说,萧彦与他志同道合,都盼着邺城百姓能安居乐业。
如今父亲年迈,兄长不在了,难道连你也......"喉头一哽,强压下涌上的酸楚,"也要像那些庸碌之辈一般,连试都不愿一试吗?"
窗外的雪扑簌簌打在窗纸上,衬得屋内愈发寂静。
"大少爷他......"萧彦突然上前一步,终于开口道,"莫非早就有所筹谋?"
我没有作答,只是取出一枚玉佩放在案上,然后将玉佩轻轻推向他。那是兄长生前从不离身的东西。
羊脂白玉在烛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背面刻着细小的"忠勇"二字。
"哥哥总说,"我望进他眼底,"看人要看绝境时的选择。"指尖轻点玉佩上的一道裂痕,"就像那年落雁峡撤退,众将都已撤退,唯有你调转马头去救他......"
萧彦的手猛地攥紧,指节因用力而寸寸发白。
我看着他剧烈波动的神情,知道兄长这份未竟的遗志,已重重敲在了他心上。
我放缓了声音,却字字清晰:“我虽是个闺阁女子,无力执剑上阵,更不能明着助你。但若你愿继承兄长遗志,替他守护这一方百姓……”
说着,我从袖中取出一份早已备好、盖着城主朱红印信的调任文书,轻轻推至他面前。“我已向父亲举荐你的才干。
父亲对你过往所为很是赞许,已同意将你调任至兵部司,在那里,你方能真正施展抱负。”
萧彦的目光在文书与那枚承载着旧主嘱托的玉佩之间,来回游移,胸膛起伏,片刻的死寂后,他忽然撩袍,“咚”地一声单膝跪地,“萧彦……”他开口,声音因激动而沙哑,却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必竭尽残生,继承少将军遗志,至死方休!”随后他将抱拳的双手举过头顶,向着我和那枚玉佩,重重一礼。
他抬起头时,眼中似有焚尽一切的野火在灼灼跃动,
我看着他身上的雪粒渐渐融成水珠,恍惚又见那年雪地里,哥哥扶起跪地的少年将领说:"阿彦,我们一起来守护这座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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