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的人对人与人相处之间的方式有着千差万别的理解。有的人,比如陈欣怡,喜欢靠着身体本能表达出对人的喜爱,而另一类,比如我,向来不太容易接受各式接触。篮球场上那些野蛮的横冲直撞,我往往是听到声音,就想要飞快逃离现场。
冯羽是这么多年来,唯一一个打破我所有规则的人。
从见他第一面起,我就知道,我不是没有**,而是它们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主人。沉睡在海平面底下的巨大冰川,在那一刻终于有了渴求之处。他手指每一次若有似无地划过我的皮肤、他呼出的温热气息慢慢靠近、他在我身体上一触即离的吻……他总能让我浑身战栗,失声尖叫。
我们分手之后,**也如同潮汐,随着他这轮月亮的消失,重新回归深海。
而后风平浪静、枯燥无味、一成不变的日复一日。
再次这样体会他热烈的拥抱,像是上帝给亡灵点开了重返人间的大门,封闭多年的五感瞬间回笼。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洗衣液味道,感受到他有力的右手把我抱得很紧,身体毫无嫌隙地贴在一起,心跳声交织,咚、咚、咚……
正常情况下,我是该说下一句词的。
以师父和岑先生的关系,这样的一个拥抱并不罕见。照师父的性格,断然不会在这个地方停留太久。我应该不要磨蹭,推开他,再笑着说出后一句话。
可当我回过神来给出这一串反应之后,赵军在旁边喊了卡。
“看来我这套还……”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声音越说越小,后面半句我没听到是什么,只看到他挑了挑眉,摇头晃脑的,似乎并没有因为我的失误而生气。
他冲我和冯羽招手,“你俩过来。”
我做好了被喷得狗血淋头的准备,却不料他只是语气平静地说:“还可以,你俩下来再练练。”说完,又抬腕看了眼时间,让我赶紧问问那俩孩子到哪儿了。
走戏没空看手机,我这一按亮屏幕,十几条微信未读消息都怼我脸上了。打开一看,齐玉雅自踏出校门起,每隔几分钟就会向我发条消息播报行程,现在正播到他俩出了地铁,直往这奔。
我给他们去了电话,听女孩自信的声音,我十分坦然地放下电话,给赵军汇报他俩汇报过一会儿就到。冯羽看起来有点不放心,沉默不到三秒,还是坚持从我这儿要过去了俩孩子的电话,给我们比了个去接人的动作,就边打电话边往外走。
他这一走,排练室就剩下我和赵军。虽说我和他认识的时间不算短,但绝对称不上熟悉,平日里最多点头打个招呼。现在突然给我俩搁到这种环境里,尴尬得我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
而就在我拿起所有社交礼仪的标杆,准备向他礼貌微笑之后再回归剧本的时候,他突然递了根烟给我。
我不认为他和我的关系好到能够在无人时刻开启烟雾缭绕的真心话谈,但他毕竟也是春景飞白的导演,我再怎么都不能拂他面子。
他给自己点上之后,把打火机递给我。
大概是他的问题并不需要我的坦诚相待,我正拿着火机纠结,就听他说:“认识的朋友说,是你嫌弃冯羽功不成名不就,才和他分手的。”
分手之后我和冯羽的朋友可以说是全方位断了联系,焦小雯和李俊丽,前者是我的社长,后者是我社长的朋友,即便之前她们和冯羽关系不错,听说我们分开之后,也有意识地避开了和冯羽联系。因此这么多年来,我身边的声音以陈欣怡为主,无一不是向着我,感叹我真心错付,指责冯羽唯利是图。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站在冯羽立场的人所说的话。
也许是我沉默太久,赵军吐了一口烟,在白雾缭绕中又说:“但我知道,冯羽从来没说过这话。”
其实不用解释,我也坚信冯羽肯定不会这么说。
分手之前,我们确实也和无数普通情侣一样,有过疯狂的争吵,每一句话都巴不得打磨到最为锋利、最能伤人。可真论起分手的那月、那天、那时,我记得我们都很平静。他有条不紊地和我交待水电费缴纳的应用和时间,比丘驱虫药的品牌和频次,小区各个紧急联系电话……有一瞬间我甚至幻觉,他只是要去出一趟很久很久的差,等他回来,我们又跟以前一样,快快乐乐地做两个傻子。
关上门的时候,我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路上注意安全。
被最亲密的彼此狠狠伤害到体无完肤之后,我们想要留给对方的,总归是温暖。
“冯羽和我说他师父指名道姓找你来和他搭的时候,我就跟他说你绝对不可能来,成天和前任见面、搭戏、还演情侣,那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嘛。”他猛吸一口烟,偏过头吐出雾气,抱着手看我,“没想到你还真来了。”
“我那时候就在想,这到底是他金诚所至、金石为开呐,还是你没忘旧情?”他没有抖掉烟灰,明明香烟里一半都已经烧成了灰色,摇摇欲坠,却依旧固执地附着在一起,迟迟没有落向地面。
赵军的话很巧妙,这份旧情可以是我记挂师父对我的好,为满足长辈最后的心愿而委曲求全。而同时,这份旧情也可以是我和冯羽的过往种种,我对他另有所图。
说心里话,答应冯羽演春景飞白的时候,我就想到了迟早会有这么一遭。尽管我是真的发自内心地,不掺杂任何我和冯羽感情的因素,想要帮师父完成愿望。但就像此刻面对赵军的问题一样,纵然我剖开心挖开肚把真情实感统统倒在他面前,他也肯定不会信。
也可以理解,毕竟如果换我站在第三者角度,看到冯羽仅仅一个拥抱都会让他前任有些失控,总也会对这个‘前任’怀有一些成年人自然而然地揣测。
因此我并没有过多解释,那一刻我不知道自己表情是什么,我只知道在我开口的瞬间,随着火光一步步推进,沉重的烟灰再也扛不住自身的重量,猝然落到地面。
“赵导,我只想好好演戏。”
这话说完的时候,门外的脚步声恰如其分地替我解了围。我连忙起身接人,装作无事发生,企图从这场看似推心置腹的审判中脱身。但实际上,赵军最后的那句话我并不是没有听见。
他声音稍微压低了一点,“谁说人生又不是一场大戏呢。”
是啊,我和冯羽的相遇、分别,如今再次合作,林林总总,又何尝不像是一出高低起伏的戏剧呢。问题在于,有无数的流派、老师和前辈,他们教我技巧、情感,一步一步系统性地告诉我,如何成为剧中人,如何演好一出戏。
而人生,没有人教过我,这样的一个我,该如何演绎,最后又该是什么样的结局。
俩小孩儿到了之后,赵军还是先和他们走了一遍流程。按冯羽的预期,春景飞白最后肯定会在剧院登台,如果反响好的话,说不定还会全国巡演。虽然我们默认他俩答应来的时候就已经考虑了这一点,但为了保险起见,还是都得再当面聊一聊。不过一般来说,戏剧学院的学生其实问题不大,进组对他们来说并不是坏事,在系统性地学习之后,多多实践更能帮他们适应真实的社会,提高演技的稳定性。
齐玉雅性格很外向,赵军只是起了一个头,她就劈里啪啦地把所有的事情都接上了,孙乐乐显然是已经习惯这位搭档的性格,基本上女孩儿说完了一件事,他就见缝插针地在她气口里插播一句我也是。
两个人一动一静,倒真和莫筝、杜向阳有些共同之处。
等流程走完,我和冯羽才正式地和两位小朋友好好介绍了一下自己。他这几年闯荡娱乐圈明显有了效果,俩小孩都看过他参演的节目,到了我这儿,就只能是‘学姐的朋友’。赵军在一边听得哈哈大笑,他没得过什么大奖,但执导出来的好几部作品都格外卖座,在中年导演里也算小有名气,自然省去了自我介绍的过程。
他一把抹掉笑出来的眼泪,终于说回正事儿上,“你俩既然都搭过,那就来一段吧。”
齐玉雅和孙乐乐显然都是有备而来,听到赵军这句话也不怵,接过剧本,准备了十分钟之后就开始上阵。
赵军给他们圈的那段台词也不多,更多的也是想看看他们在这样子仓促的情况下,能给出什么样的表现。
莫筝是岑兰的女儿,和岑先生一样都是在蜜里泡大的,却罕见地没有那种惹人讨厌的高高在上。她出生那一年是抗战胜利后的第三年,兔年,岑兰大着肚子的时候就给她做了很多兔子配饰,岑先生也托人打了一个兔子模样的长命锁,由他和师父一起给莫筝带上。
两年后,岑兰家边上的租客换了人,师父曾经的班主顶替了原来的租客,和岑兰成了邻居。同年秋天,班主的第二个孩子降生,取名杜向阳。
以前的人对孩子们没有如今这么变态的管控,更何况远亲不如近邻,两个小孩儿十分顺利成章地混在了一起。他们玩耍、学习,从站起来不到人膝盖的个子,慢慢长到了十四五岁的少年模样。
而后疯狂就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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