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暮春时节。
青岛市市立医院,人声鼎沸,熙熙攘攘。
“最近感觉怎么样,还好吗?”医生调出我的病例,转头,微笑着问道。
我亦是笑着回复,把记忆中清晰明了的事情字字不落地说出。他点头,转而更贴切地询问我最近有过哪些不愉快的情绪或反应。我自知他会这样问,将早已调出的备忘录递给他,在观察他的表情后谨慎地问出我的真实情况。他好长时间没说话,再抬头的时候脸上仍是挂着当初那抹笑,让人看着很亲切,我的焦虑也被皱纹渐渐挤压平展。
“目前来看你的情况恢复得不错,稍有个别的地方属于病情的合理范围中,不需要太过于焦虑与紧张,该吃吃,该喝喝。”他把手机推过,然后又转回头去,操作着熟悉的屏幕页面,“那就继续用药吧,定期复查,希望下次能够见到一个更好的你。”
我站起身,照常谢过后转去药房取药。医院内的喧哗声不绝于耳,我感到阵阵头疼,不自觉地加快脚步,离开这个像是沸水开了锅的地方。
今儿天气不错,暖阳高照,是个适合春游的好日子。我沐浴在自然光下,全身的骨朵儿都开了花,我竟是有一次确切地闻到了春天的味道。
又不止是闻到,我还看到了春。
万千虚幻的人影中,唯有一人我看得最为真切。不像其他人似的匆匆忙忙,他看起来走得极慢,连同头顶上那抹和煦的光芒,也一并悠悠地与他同行。约莫看着,他还是四年前我见过的老样子,没变,戴着一副永远焊在脸上的黑框眼镜,瞧着斯斯文文的,也仍旧是喜爱穿着格子衫和一成不变的西装裤,远远望去形销骨立,弱不禁风。
但无论如何,为他,我还是止不住地心动。我刻意地整理着自己这头鸟都不愿意搭窝的乱发,手忙脚乱只会让我越弄越糟。现在我的行为在医院急诊门口似乎格外应景,活像个精神病在抓耳挠腮。所有的路人都不再是梦幻般的虚设,他们的目光实质性地落在我的身上,针扎一样,使我生出逃匿的想法,就要慌不择路地离开这个脚底生刺的地方。
我心跳得太急,身边的噪杂声不及它分贝的万分之一,同时我又走得太快,身后炫起疾风一样催促着我前行。只是我眼不看道,没成想踩到一个凸起,紧接着耳边就是一阵鬼哭狼嚎。我人一愣,当即歉疚地看去,没看见想象中龇牙咧嘴的受害者,反而看到了熟人。
如果眼睛会说话,我想,此刻我早已把这多年的想念灌入他的双耳。可是我的眼睛从来不会说话,他早就偷偷地蒙了一层尘,或被我悄无声息地哭瞎了。
空气又凝固起来,四周的一切全部消失不见,他们是死是活与我无关,我知道现在只有我独自活着,强烈地活着,那颗心仿佛不再是我的,它找到了它的主人,就要离开我了。
我吞刀子般咽下那不存在的唾沫。
熟人还在傻站着,直到他嘴角微颤,试探着喊了一声我的名字:“须见山。”
从他嘴里吐出来的我的名字好像被强行赋予一种奇怪的魔力,我听后后颈绷直,全身僵颤,好似下一秒就要发昏晕厥。我忍着不适,牙齿就要崩裂在嘴里。我没敢说一句话,因为我发觉自己要哭了,若是出声必然会染上哭腔,这该是多么丢人啊。我就只盯着他瞧。
他看起来和我一样,脸上完全没有旧雨重逢的喜悦,有的也是乍一相聚的错愕与恍若见昨的慌张。借此,我趁机观察他:还是少年时代那头蓬松利落的乌发,长了,柔软地遮挡住眉梢,没入常年佩戴着的黑框眼镜里,调皮地描着睫羽,头顶翘起来的几撮更像是白昼时期袅袅升起的乌云。糅着光,他更温柔了,沿袭着少年的明朗,青年的他又增添一身书卷气,沉稳得越发浓厚了。仔细闻,我甚至可以穿过光,嗅到笔墨味儿。
我吸了吸鼻子,猝不及防地看到某一处,我心乱如麻地错开视线。
那双温情脉脉的双眼是今天的桃花,它终究是肆意绽放在我的眼中。
我低下了头。旋即,我看到一团毛茸茸的栗子头,再往下,他单手压着自己的脚,单手攥紧一个人的裤腿,那手若是再使使劲儿,估计那裤子都没得保。我顺着朝上看去,又一次对视上那双桃花目,只一秒,我未来得及移开,男人就匆匆蹲了下去。
“我今天就不应该出门,”那栗子头开口了,吐字清晰,很清脆的少年音,语气里的不满丝毫掩盖不住青春的气息。我再次看去,他正仰着头,面色不善,“小姐姐,你劲儿真大。”
好浓的嘲讽。
但我还是要为此纠正一番:“踩到你很抱歉,但我是男生。”
栗子头张着的嘴已不再是为脚痛,他的双眉当即拧起,毫不避讳地打量着我。
我承认今日的自己容易被误认为女性。我的模样随母,面部小巧而精致,但自大学毕业后,我就续起一头长发,只有在过肩后才会去理发店打理。如今,我将它微烫,今天出门乍一梳理,它稍显蓬软,不服帖又轻飘飘地垂下,挡住我三分之二的脸,再也看不清朦胧忧郁的五官。加上我很少出门,并不购衣,衣柜里的服装少之又少,都是些花里胡哨的衣裳,今日来复查,也没多想,挑选一件多层次的衬衫裙,披着一件风衣就仓促地赶来了。
突然,我想起自己此刻还戴着口罩。
我看了一眼栗子头身边的人。
他接触到我的目光后,搀扶着眉头紧锁的栗子头,慢慢站起。栗子头的身高要矮他许多,仅到他的肩膀。我观察到他的手亲昵地揽着栗子头的肩膀,将栗子头往怀里带,似乎是为了防止人再次摔倒,毕竟我踩的那一脚可是十足十的用力。同时,我隐约察觉栗子头的胳膊也有问题,它看起来很是僵硬,每动一次,栗子头就会疼到露出白花花的牙齿。
“今日陪他出摊,不小心歪倒后伤到了胳膊,就赶紧带着人来看看了。”
他话刚落音,栗子头就不情不愿地嘟哝着:“都说赶紧了,怎么还在这里傻站着叙旧呢,我不重要了吗?亲爱的,一会儿你得背着我,我不会走了!”他没有要认识新朋友的意思。
听到那三个字,我心一沉,人一怔,不可置信地看向栗子头身旁的男人。此时此刻他也在看着我,镜片下的目光里掺杂着少许的尴尬,但光太亮,像蒙上一层雾,看不太清晰。
“那我……”他转转头,嘴角弯出歉意的笑,“就先陪他离开了。”
我机械性地点点头,看见栗子头兴奋又迅速地趴在男人并不宽厚的背上,然后目送二人走出我的视野。我的眉目低垂,再也承载不住千斤重的悲伤,怅然若失地转身离去。
没有额外乘坐任何工具,我沉默着,沿着中海东路步行到家。一路上,我都在猜测他们二人的身份,思来想去,最终内心还是仅呈现一个念头——栗子头是廖国歆的男朋友。
为此我感到心痛,我心如刀绞,可我没脸在廖国歆面前脆弱,是我亲手把他扔下。
是的,廖国歆是我的前男友,仅是交往不到一个月便终结关系的男朋友。
我不愿再回忆那些痛苦揪心的岁月,偏偏脑海里总是涌现刚才的一幕,两人是那样的和谐般配,亮眼到诱使我回想起之前的糟糕。我苦涩地笑笑,不禁酸了眼。栗子头脾气瞧着不佳,但长得不错,珠辉玉映,相貌堂堂,我想廖国歆和他在一起,也不算得上是吃亏。
回到住处,我没了气儿似的往床上一趟,死气沉沉的双眼盯着上方。这一盯就是两个小时,我感叹时间过得匆忙,早上没进食的肚子眼下也逐渐有着饿扁的趋势,我却不在意。
我不想吃饭,我想廖国歆。
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了,每当想起他,我就会投入工作。可今天不一样,今天的我明显不在状态,我下不去笔——我满脑子都是廖国歆,满脑子都是他背起栗子头的样子。我会愤怒,我会嫉妒,我下手没轻没重,落笔就等于戳伤他,我不想任何污渍去玷污美好的他。
都说从事艺术者滥情,他们的爱不值得一提,甚至令人唾弃。他们愚蠢又肮脏,却披着精致到足以令人一见钟情的外壳。可我不这样认为。我虽是个不入流的文艺工作者,但我专情又专一。十二年的漫长岁月里,我唯独只爱过一个人,那人就是廖国歆。
廖国歆不愚蠢、不肮脏,他是一块充满智慧的洁玉,他是全天底下最好的人。
正午的光亮得晃眼,窗户蒙上一层白雾,有三只家雀叽叽喳喳地飞上窗台,没一会儿又有一只主动离开,独留两只羽色暗沉的鸟儿停留在原地,随后彼此默默挨近,把遗留下的空隙补上。我放下笔,面朝艳阳而立,思索一番后,便觉得自己不应该再觊觎他了。
我是一个不完美的人,廖国歆也值得最好的伴侣。
顿时,我失去所有力量,身体就像是泄了气的气球,思想飘飘乎,身子软到想赖在床上睡一觉。肚子还在催促我点餐,可惜我没有一点儿食用的念头,只好安静地睡一会儿。
“分手吧,我只是谈着玩玩而已。”
每次想起这句话,我都会从睡梦中惊醒。我睁大双眼,环顾着昏暗的房间,粗重的呼吸如同一张密网笼罩着我。我能活,但活得不痛快,我迫切地想要撕碎它。回忆就像蝗虫一样疯狂地袭来,啃食着我的大脑,我想我再也没有了春天,内里全是一败涂地的荒芜。
我浑浑噩噩地收拾好自己,一如往常,出门去拥抱夕阳。
晚霞又渲染了半边天,像一幅徐徐铺展开来的油画,夕阳下的小麦岛还是那么漂亮。
我沿着砖石铺垫的小路,慢慢地朝海边走去。正值下班,这时的小麦岛上有很多人,大都是些慕名前来的外地游客。我最终停在路灯下,遥望着泛起金波的海面。不止天上是油画的展览,海面也是,海与天成一色,它们糅杂在一起:天是什么样,海就是什么样的。
望着望着,我身边的人渐渐多起来。正当我要转移到草坪上去时,我在转身时愣住了。
廖国歆就站在离我不远的位置。他迎着光,五官祥和,他是油画里最后重彩的一笔。
我失措地低下头。
“须见山,”他很快就走到我的身边,我看见他崭亮的鞋尖,“最近还好吗?”
多么客套又引人遐想的一句问候。我被下了迷药似的点点头,仍是不去看他的脸。
“今早上我看见你从医院里走出,身体好些了吗?我们能……聊一聊吗?”
他这话说得自然,但也哽咽,我可以敏锐地听出他有留我的意思。我抬起头,掠视四周,人渐渐多了起来,我觉得很吵,但不妨碍我想和他聊一聊。于是地点就定在了草坪上。
我们并肩而坐,面朝夕阳。
“你的身体……”他犹犹豫豫,再次询问。
“好多了,”我说,“一直吃着药。”
他浅笑着点点头。而后我们之间又悄无声息,只有流动的空气还在卖力地挤压着我们彼此靠近。这样的四周太吵了,我受不了,索性转头去看他,见他嘴角噙着笑,佯装冷漠的脸也倏忽柔和几分。他应该是注意到我的观察,看向不远处高楼的目光停驻在我的脸上。
一刹那,我收回视线,捋了捋被微风扬起的发,用它挡住烧红的耳,继续装孙子。
“你毕业后就一直在青岛吗,现在在做什么呢?”还是他挑起的话题。
“嗯,”我声无起伏,淡然道,“毕业哪里都没去,就留在了青岛。你也知道我这种病受不了刺激,找不着什么好工作,就利用学过的本领,加上兴趣爱好,在家给人画画。”
廖国歆想了想:“漫画?”
“嗯,”我继续死人一样的回复道,“之前干过两年的插画,小有名气后签了约,现在在给人连载漫画,出版了两部。对我来说既打发了时间,也能挣点儿钱养活自己。”
他若有所思地点头。
难得被他挑起话欲,我在心里组织一下语言,轻声问道:“你呢,最近怎么样?”
他却笑着说:“也就那样,混日子罢了。”
廖国歆的大学专业是书法学,他在研究生毕业后就重返故乡,利用专业考入青岛大学任教,现担任着美术院的书法教师。他挑起几个自认为有趣的工作往事与我闲谈,我不能不给面子,他笑我亦笑,皮肉之下的苦涩还是如冬季严寒结的冰霜,化不开。
他没有跟我提起栗子头的事,一件也没有,好像他这几年也是孤身一人过来的。直觉告诉我栗子头一定是他现任男友,我急切地想知晓答案,便不那么聪明地点破这个话题。
“你和我一般大,身体各方面一定很健康,还单着吗?”我问道。
我说过了,我提出的这个话题并不□□,廖国歆对此则沉默一会儿。我突然有些后悔说出这样的傻话,与其八卦别人的生活,窥探别人的爱情,倒不如多去看看一团糟的自己。
天色越来越暗,远处绵延的小山已看不出轮廓,它渐渐隐入黑夜。人群不再嘈杂,四野慢慢寂静,游客们像一只只归家休憩的夜鸟,准备离开要被夜色吞噬的小麦岛。
良久,廖国歆才说:“谈着,从我读研开始,世清和我在一起已经有几年了。”
栗子头叫陆世清,比廖国歆小三岁,同他一起毕业于南京艺术学院。当时廖国歆刚考上研究生,两人是在读学时认识的,这段感情也就一直持续到现在。陆世清不是本地人,他的家乡是上海,毕业后也没有返乡,在家里人同意后,便跟着廖国歆定居在青岛生活。
果然不出我所料,我不动声色地咽下堵在喉咙间的苦涩。
“你呢,一直都是自己一个人吗?”
“我这样的人,”我垂下头,发丝彻底阻隔我与廖国歆,我的余光再也看不见他,夕阳不见踪影,入目的都是普遍的黑,“还是不要去打扰别人了。”
夜色渐沉,万家灯火全都向小麦岛炫耀着热闹。海面平静如镜,我的心中漾着涟漪。
“我用情付诸流水,爱比不爱可悲,听山盟海誓曾经说的字字都珍贵……”
没有等来记忆中模糊的安慰,只是一连串应景的、悲伤的电话铃声。
“喂?嗯,人有点儿多,我在排队。好,辛苦你再等等,一会儿见。嗯,再见。”
他攥着手机,朝我投来歉意的一笑。我仰头,看着他从草坪上站起,听见他说陆世清还在家里等着他回去。他与我解释,本来这一趟是外出买饭的,恰巧碰见朝小麦岛赶去的我,想着故友多年未见,于是就升起叙旧的念头,这才无声地尾随着,来到我的身边。
但现在聊话该结束了,他还有更重要的人需要去陪伴。不需要他再解释,我也理解。
临走前,他客套地说,希望有时间可以来家中小叙,地址就在附近的锦园北区。
我没想到自己的居住地离他这般近。实话实说,当初没有拒绝姐姐留给我的房子,就是因为天虹花园靠近青岛大学。他工作的地点还是我托老同学去了解才知晓的,我想哪怕不与他在一起,靠近他常年工作的地方,这对我来说也是一种灵魂上的慰藉。
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我苦笑:“确实爱比不爱可悲。”
如果真的是分手时说的那样,只是玩玩而已,我的心中本就无爱可谈,那么我也不需要在再次面对他时小心翼翼。可我爱他,一如他永远喜欢张信哲的歌。只是现在这份爱太过于廉价,它过期了,过期的东西没人会继续留着,这份爱甚至连垃圾桶都不愿收留。
海面依旧无风。怪不得它静无波澜,海水可是都在我的眼里翻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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