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在沸反盈天的人群中,廖国歆仿若与世隔绝。他就单身站在那儿,比路边的任何一棵树都要挺拔,比四周任何一处景都要绚丽。他甚至还是身着一成不变的老格子衫,混在花花绿绿的潮流中看起来是那样的朴素无华,光凭衣服还真的是叫人生不出多看几眼的念头。他长得不错,眼镜一戴,也就掩去几分姿色。可无论如何,我还是愿为他停留。

我维持着一个呆怔的姿势,立在原地。我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不敢闭眼,总以为这是一场梦。他会是一场我走神就会消逝的流星。

但廖国歆真的是廖国歆,他朝我走来了。

我是目睹他全过程款步而来的人,他最后就停在单志霖的身边。当单志霖发觉我诡异的行为时,顺着我的目光转头看去,冷不丁地撞上一个大活人,吓得他一哆嗦后歪了歪头。

确保人真的为我而来,我又不争气地低下了头,连打一声基本的礼貌招呼都没有。

两座死山中间涌动着澎湃的河流,单志霖左顾右盼,企图要在我们之间发现秘密,最终他还是把目光投给廖国歆:“你们认识吗?”

“嗯,我们是老同学。”

廖国歆温和的嗓音吹来了一阵春风,我被迷了眼,抬手一擦,才发现手背上全是水渍。

“这么巧,老友相遇可是一件喜事。”单志霖兴致昂扬地说,不一会儿又没见得声音。

待我泪着眼抬头,果不其然,两道完全不一样的目光全都齐聚在我脸上。我似乎看见廖国歆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中夹杂着枯枝败叶,他看我的样子竟让我觉得他还爱着我。这是多么愚蠢的一个想法!我自认为那年说的话可是伤透了他的心,换作我一定会与那人决裂。

单志霖懵懂无知的眼神游荡在我们二人之间,随后他轻咳一声,扭头装作背景板。

“今天人这样多,像这种地方估计要等好长时间。”廖国歆回头望一眼咖啡厅。

听到有人讲话,单志霖立刻接上:“咖啡喝不喝的也倒无所谓,主要就是想让山老师带着我领略领略青岛风光。我这人没有什么大爱好,但是就愿意凑热闹,挤不挤的,没事。”

我一愣。在网络上,有许多粉丝喜欢称呼喜爱的作者为老师,我不以为意,可突然这称呼挂在耳边,我竟觉得不适应。何况我身边真的有一位老师,廖国歆是名副其实的教师。

“喊我名字就行,”我看向廖国歆,对单志霖的话加以纠正,“他才是真正的老师。”

“真的?”单志霖来了兴趣,“我就说打看第一眼就觉得他有书生气质,和我家那个总爱对我说教的姐姐似的,我猜不是老师就肯定从事文学工作,气质这一块儿,骗不了人。”

廖国歆莞尔一笑:“大学书法教师。”

单志霖立即惊呼一声,转头看向一言不发的我,伸出的食指对我们指指点点:“你俩都是从事艺术工作的啊,之前都是艺术生吗?”

我点点头。

我和廖国歆都就读于本市的实验中学,中考以艺术特长生进入学校。高中毕业后他考入山艺书法学,我则奔赴南艺就读美术专业。

“志同道合,这感情好啊。”单志霖对我们的关系啧啧称赞,随后又挖苦自己,“要说你们学艺术的就是让人看着赏心悦目,我这个园艺就一言难尽,整天看着老师跟大马猴似的在学校的各种培育基地里蹿来蹿去,想一想都觉得是要笑死的程度了。”

我们被他的话逗得忍俊不禁,廖国歆复杂地看我一眼,然后笑道:“各有各的好坏。”

光站在这里也不像回事儿,随着午时的到来,人流量只增不减,没有树荫遮蔽的日头下方稍显炎热。我们三人一并离开这里,我很遗憾没能让单志霖尝到美妙可口的食物,尤其是那里的香蕉核桃松饼,是我每次去都必点的。

路上,我站在中间,左右耳尽是两人的谈话声。期间,廖国歆有意打探我与单志霖的相识经历,单志霖认为这并非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大大方方跟他说明一切。我走在中间沉默不言,任凭他们对我口舌搅和,我只是走着。

相比我这个相对宅的人而言,廖国歆对市区要了解得多,所以中午的用餐地还是他领着我们去的,挑选的食物也是当地特色,足以让单志霖这个外地人开开眼,也饱一顿口福。

饭后正是艳阳天,我们沿着向西走去,不久就到了海边。浴场的人很多,五颜六色又密密匝匝,爱心树旁更甚。单志霖没见过海,他在大学从未来过青岛这边,今日一见,他说和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样,不说它很惊艳绝非是对青岛景点的贬低,只是现实多少要比想象中的残酷,缺少滤镜的支持,何况他来得不是时候,人流量居多。比起蔚蓝大海,他更喜欢大明湖畔,他说自己以后或许会在济南定居,他的父母就是济南人,他想留在那儿。

廖国歆还是护犊子的:“人多而已,要是挑一个清晨或傍晚来,这里还是很漂亮的。”

他赞同:“青岛确实是个浪漫的地方,尤其这种海边,很适合小情侣谈情说爱。那么我这边突然就有点儿好奇了,你们两个现在是单身吗?不介意我问问吧。”

霎时,我与廖国歆对视一眼,又错开来。

既然都是朋友,这种话题也不会私密,便也不觉得过分,但我还是抵触,所以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单志霖,没听见似的转开头。

廖国歆也是一会儿后才说的:“谈着。”

“怎么样,”单志霖问,“感觉如何?”

“你没谈过?”廖国歆默默地转了话题。

单志霖缓慢摇摇头:“之前对我同专业的一个女生有过好感,但人家有对象了,还是高中就在一起的,我只能远观了。大学这四年形形色色的人都见过,没一个合眼缘的,但也不知道是不是春天的事,我有点儿内心萌动。”

我听闻,当即扭回头,撞上他的视线。

见状,单志霖将话题引到我的身上,询问我是否有过恋爱经历,我的眼神不动声色地掠过廖国歆,最后默默盯在沙滩上:“分了。”

单志霖惊讶:“为什么,谁的问题?”

“我的,”我毫不犹豫道,“当时也就和你一样大,谈恋爱对我来说就是谈着玩儿。”

廖国歆:“……”

单志霖看一眼廖国歆:“那么现在呢?”

我没有立即答话,而是被不远处一对情侣的笑声吸引。小姑娘俏皮地挂在男生的脖子上,不厌其烦地一次次追问自己的好,男生也没有任何敷衍,思考后,认真地同她讲述其优点,乐得小姑娘咯咯笑,作为回报似的大喊她爱他。

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我转回头,皮笑肉不笑地说:“不知道,也没心情玩儿了。”

我口中的没心情玩儿是回应单志霖的上句话,也不知是否是他们两人都在走神,我这样一说,他们却以为我失去做导游的兴致,双双一前一后站起身,俯视着我。单志霖开口就提及他在大学时,没课能睡一下午,顺便打了一个哈欠修饰,说傍晚趁着微凉,再逛逛。

我仰着头顿了一会儿,这才起身。吃过药的身体倒不觉得累,大脑隐约有些能够抑制住的兴奋,所以对于回家,我并不太想。但要是说现在分离,我觉得无所谓,总归一个人惯了,我可以再围着各大景点乱转。更重要的是,我想我可以摆脱廖国歆,我怕与他相处。

但这次分离仅限于我与单志霖而已,廖国歆和我一样,还不打算回家。在汇泉广场目送单志霖进入地铁站,我与廖国歆并肩行走着。

不得不说今日的阳光真好,不属于炎夏的酷热,也能把人照得暖洋洋的。须望海总是让我挑着这样的日子外出走走,所以给我在手机里安装下智能助手,随时随地预报近几日的天气,为得就是提醒我要在合适的时间懂得愉悦自己,使自己活得舒适些。

我真觉得她这个姐姐为我可是操碎了心,可惜我没能力报答她。

我把沉重的忧愁压下,注意力转到身旁缓步前行的人的脚上。我走得不快,廖国歆走得也较慢,他移动的频率与我一致,我甚至会觉得我们两人是一比一复刻出来的冷漠机器。

头脑的活跃让我现在很想说点儿什么,我稍稍歪头,觑见点点光斑闪过的那张脸:“怎么不回去,五一你们没有去旁处游玩儿吗?”

“世清他昨天就回上海了,”廖国歆转头冲我一笑,“他许久没有见过他的妈妈了。”

“怎么,没有他你就不会去玩儿了?”我调侃地说,脸上虽笑着,心里却毫无波澜。

廖国歆也笑:“我这不出来了么。”

他这样说我真的很想吐槽。从高三认识他起,我就知道他家在即墨,除去考上本科去找我,再或者研究生那几年考去江苏,他这个人大概是没出过省的。如今好不容易毕了业,也找到一份再稳定不过的工作,甚至还有一个看似很恩爱的伴侣,他却仍不愿离开这片土地出去走走,也不知这里到底有什么困住了他。

“我觉得你这人真是越来越无聊了,”我面不改色地说着违心的话,“你们当老师的是不是都这样无聊,幸亏我和你早分手了。”

大概是没想到我这样口直心快,那边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声音,我能模糊地想到自己话中的不妥,可情绪高涨时容不得我深思下去。

我朝他那边瞥一眼,见他抿嘴不说话,眉目低敛流转在眼中的怯弱情绪,斑驳陆离的暖光挥洒而下,摇曳在身上的光影也与记忆里干净的少年紧密重叠。他向前走一步,光就跟一步,他安静得简直像一副正在发着光的画。

看得久了,这些光就争先恐后跑入我的眼里。我挪开视线,突然觉得太热,热得心脏有些绞痛,下一秒就要呕出去。我不自觉加快步伐,灵敏地察觉到身后的廖国歆追了上来。

他应该是看出我糟糕的状态,欲要伸手抓我一把,却被我无情地闪开。我不需要他伸以援手来扶持我,我不想自己看起来这样废物,尤其是在他面前。恍惚间我可以感到心脏在胸腔里急速跳跃,就像鱼要闷死在水底——可我不会死的呀,我只是会难受,难受到必须要疾行才能将麻木的痛感转移到两条腿上。

直到我开始大喘气,不受控制地停在路边的一棵树旁。

我骤然蹲下,抱住自己有些孱弱的胳膊。

“须见山!”廖国歆着急地蹲下喊我。

“不要说,不要说话,”我恨不得把头埋进膝盖里,全身抖成筛糠,“我听不到,我听不懂,你先让我缓一缓,让我缓一缓啊!”

我猛地抬起头,猝不及防地撞进廖国歆骤缩的双眼中。路过的人被我的怒吼吓到,纷纷离开我们这里,好像见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尖锐且急促的耳鸣贯穿我的大脑,何止是别人被我吓到,我甚至都被自己这般恐怖的行为吓得浑身一激灵。我的双目逐渐失神,头也再次丧气地垂下,我真的没脸去看廖国歆。

他应该是被我突然而来的情绪吓到了,可他的手还是在第一时间落上我的肩头。我小心翼翼地瞄去,确认那真是他的手。我还记得他第一次摸我的时候,也像是这样温柔可亲。

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对话,只有肩膀上的那只手在时而捏揉,仿佛代替了嘴,说着安慰。

他总是这样包容我,哪怕我们现在只是单纯的朋友关系,即便他没义务迁就我,也还是会像之前恋爱时那样,不会转身就把我抛下。

我又不争气地流了泪,倔强地不出声。

就这样,我们维持几分钟,我蹲着的腿发酸发麻,才得以从莫名的心悸中缓解。我主动把手搭在他的手背上,慢悠悠地站起,朝他露出灿烂一笑,用面部告诉他自己已无大碍。

“要走回去吗,”他问,“坐地铁吗?”

我点点头:“我不想坐着,我想走走。”

“好。”他顺从我的意见,没有反驳。

将近五公里的路程,我们到家大约用了一个小时。此刻太阳还高悬在空,不如正午时炎热,空气中掺着微风,吹在脸上有些痒痛。

红绿灯处,我抬手揉了揉不舒服的眼。

“你……”他问,“也是住在附近吗?”

我回头看向天虹花园,点头:“嗯,当时我姐读大学的时候,我爸在这里给她买下一块房子,她就没有住校。现在她工作了,我就住在这儿。”

“没想到我们离得这样近。”他笑道。

“是啊,”我也笑,“我们离得多近。”

依旧是当时在小麦岛分离时的话语,廖国歆邀请我有时间去他家做客,我坦然接受,就在转身要过红绿灯的时候,他却突然喊住我。

“须见山,”他说,“我不无聊的。”

我回头。

他告诉我,他虽在大学教书,但课余时间也学了许多手艺,平时闲来无事,就会与陆世清去人来人往的地方摆摊,收益也算理想。

他慢慢地说,我静静地听,最后他缄口不言,我扬眉:“不要再欺负我没有对象了。”

廖国歆怔愣片刻,然后我们相视一笑,笑中多少都带有点儿苦涩的意味。

这时,我要经过的人行道,红灯又亮了。

我与他返回的路径靠左,偏南,也就是说我要回小区需要再拐弯。即便如此,我也没有给廖国歆再与我说话的机会。我转过身,向前一步,单留一个背影送给身后人。我自以为这意思表达得很明显,廖国歆见状一定会调头离开,就没再去多管,平静又煎熬地等待着人行道对面那几十秒的红灯。

终于,绿灯亮起的一刹那,我毫不犹豫地提步就往前走去。可当我在前脚踏上对面的地界时,我又猛地转头看去,廖国歆那时正转身。

我呆在路边,久久不能回神。

我是小跑回家的。楼层不高,没必要费时间等电梯,我匆匆赶去三楼,还没等脚踩上平台,口袋里的手机就开始疯狂颤动摇摆着。

因为病情的好坏反复交替,我很少有心思去交朋友,从前的同学也都开始渐行渐远,现在能联系上的掰着一只手指头也能数过来。我的微信里躺着的永远都是那么几个人,联系方式更不用多说,少得可怜到以为我是原始野人。

那些朋友都了解我的性子,很少给我打电话,有事几乎是微信联系,所以我以为这是什么骚扰电话,拿出手机才看见竟是须望海。

她给我发了好几条信息,我都没看见。

在我接听后,她清脆悦耳的声音伴随着浅浅的低笑,洋溢着关心,问道:“今天出去玩儿了吗,还是锁着门在家里睡大觉呢?”

“出去玩儿了。”我粗喘几口,脚步声变得愈发沉重,最后到家门口时,看见一个熟人的背影。那人也听到脚步声,转头看了过来。

“你怎么来了,公司休假?”我提前把手机掐断,换一只手拿,又从口袋里掏出钥匙。

看着我麻溜的开门动作,须望海斜着身子头点墙,肩头下压,抱胸对我白一眼:“你把你姐姐当牛啊,再怎么说也是个小长假,我还不能休息休息了。有复查吗,感觉怎么样?”

“去了,医生说挺好的。”

在我这儿,医生说什么就是什么,我的感受不重要,所以也不打算把自己的想法告诉须望海。在偶然遇见廖国歆后,我能发觉自己的情况不乐观,我认为这只是病中的一个小插曲,是我难以忘怀的过去,等到真的适应之后依旧会如往常一样安静,惊不起水花巨浪。

我走去茶柜,给她沏上一杯她爱的茶水。

同在青岛市南,须望海总会抽时间来看看我,我这里就常备着她喜欢的东西。当初她在青岛大学读书,父亲没有让她住校,而是办理了走读手续,背着母亲,偷偷在这边买下一套房子。这个男人出于何意这样做,我问过姐姐,她没告诉我,所以我现在仍不明白。

随后的这几年里,她就生活在这里,等到她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恰巧我又发病,于是顺理成章的,我便开始鸠占鹊巢,成为这房子的主人。

现在这房子的使用权虽归我,但房产证上的名字还是须望海,即便姐姐把钥匙全都给了我,她那没有一把备用的,这房子也是她的房子,我只是暂住而已。我当然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也没有脸皮厚到问亲姐要房子,就算我流浪街头,也不会肖想这房子一丁半点儿。

但我还是要说,我的姐姐绝对不会让我流落街头。她待我极好,是天底下最好的姐姐。

我把茶水恭敬地端到她的面前,又去房间里找了许多零食,全都倒在大理石桌面上。

“抬头让姐姐看看。”对面的人突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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