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一眼，春宁便认出了他。

李洱。

他就是裴之璟。

春宁对上他的眼。

一如三百年前的漠若冷霜。

一捆捆灵绳从四面八方卷来，在苏易邈一声声惊呼下，将她一举捆住。

寒剑落地，天方桃木剑被抛在一侧。

“妹妹！”苏易邈大叫一声，扑身上前，护住春宁，“坏人！是坏人！”

郁椋鸿嘴角的笑意淡去，示意身边的仙家子弟拦住他。

苏易邈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声色哽咽：“妹、妹妹！”

春宁抬眸看着身前的苏易邈，温声道：“我哥哥与此事无关。”

郁椋鸿沉默了一瞬，看向裴之璟：“之璟……”

裴之璟神色淡薄，面上并无多余的情绪。

他将手扶在剑柄之上踏步而来，凉凉地瞥了一眼郁椋鸿：“有无干系，审后便知。”

春宁抿唇，眉宇间猝然染上威色，像不容冒犯的小兽：“我哥哥，与此事无关。”

裴之璟瞥了一眼春宁，不语，略过她径直来到罗轻衣尸身前，微一张手，寒剑飞入他手心。

他仔细端详起寒剑的血迹。

郁椋鸿正了神色，低声对春宁道：“苏姑娘不必害怕，只是简单的审问，你哥哥不会有事的。”

简单的询问，是由他来负责，绝对不会有所为难。

春宁扫了一眼郁椋鸿，低头不语。

冤家路窄，仇敌相逢。

当初李洱于梦潭林以道法痛击春宁，盗走了春宁身上的长生丹后一举破灭春宁的身躯，如此看来，裴之璟就是食下了长生丹的李洱无疑。

李洱天生法眼，必是一眼就看清了春宁灵魂心口处的魂砂，认出了她就是前朝储君淳珈帝姬。

不过，他装什么？

春宁冷笑。

裴之璟蹲身探了探罗轻衣的灵脉，果然如意料一般尽数断绝。

有意思的是，灵脉尽数断绝，有两种原因，其一，死者自戕；其二，死者在全然无防备的状态下被一剑刺穿喉咙。

灵脉的根部汇聚在颈部，一旦破开，非死即残。

一个灵脉有损的小姑娘，如何能够在一个灵力强盛的对手毫无防备时痛下杀手？

裴之璟眼睫轻颤，起身。

周围的仙家子弟纷纷看向他，仿佛在等待着他发号施令。

春宁把目光落在他腰间的剑身上，眯了眯眼。

居然不是止礼。

这是哪来的剑？

还在思索，裴之璟已然来到她面前。

“说谎者，受刑。”

春宁愣了一下，旋即轻哼一声：“你说我说谎？”

裴之璟默然看她。

“笑话。”

春宁眸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耻笑：“你们应当早早知晓我灵脉有损一事，既是知晓，必然也查过我母亲姬清吟。”

裴之璟面色不改，清冷疏离。

“我母亲姬清吟曾留给我一间护法宝器，就在我身上，有此宝器加身，如何杀不得她？”

春宁微微仰着脖颈，望进那一双波澜不惊的眼眸之中。

一瞬之间，裴之璟看清了她眼中的轻蔑，微微顿了一下，他轻轻移开眼：“证据。”

他问的是宝器所在的证据。

宝器的确有，只不过早已被原主转移至苏易邈身上了。

此前宝器一直存在原主有损灵脉的缝隙之间，不易察觉。

李洱傻了吗？

既是知道她就是春宁，此刻逮着机会，不是应该即刻将她绑回去好好盘问一番吗？

他不是一心要她殉国吗？

证据？

好一派严肃认真的模样。

无聊至极。

春宁挑眉，轻声笑道：“你很无聊吗？”

还装。

裴之璟顿了一下：“……”

周围的仙家子弟却你一言我一语争论起来。

“公子何必与她浪费时间，既是承认了，带回去审问，严刑之下，还探不出个所以为然？”红衣少年持剑蹙眉，不解。

“此事疑点重重，谨慎些较好。苏家姑娘灵脉有损，怎么可能一人除掉罗轻衣？”另一位蓝衣公子抱胸反问。

“所以说，带回去直接审问，不是更好？”红衣少年奇怪道。

一侧的黄衣少女扯了扯嘴角：“会死的好不好？公子要真的带回去审问，这小姑娘不得半死不活？”

“所以公子是在做什么？”蓝衣公子与红衣少年齐声问道。

黄衣少女摇头摊手：“公子作为，从来无法猜透。”

郁椋鸿保持着笑意，道：“之璟，苏姑娘还要……”

他话还没说完，裴之璟却道：“的确无聊。”

此言一出，郁椋鸿眨了眨眼。

嗯？

但见裴之璟面无表情，好似方才的话不是他所说一般。

春宁蹙起眉头，瞅着他：“……”

裴之璟言罢，探手握住捆住春宁的灵绳一端，在春宁一脸备受屈辱、十分震惊的神色下，引着她朝院外走去。

“你！”

春宁抿唇，那一句“放肆”被她生生咽下。

其余的仙家子弟还在安抚苏易邈，见到这一幕，有些愣住了。

红衣少年连忙上前作势要接过裴之璟手中的灵绳：“公子，我们来吧？”

裴之璟：“不必。”

于是众人只好看着一向尊贵无比的裴之璟纡尊降贵拉着灵绳走出院外。

“妹妹！妹妹啊！”

苏易邈凄惨地叫唤着，郁椋鸿安抚他：“苏公子，你姑姑就要回来了，不必担心。”

苏易邈不理他，瘫坐在地上，哭得眼泪鼻涕糊一脸，凄厉的叫声搞得郁椋鸿都有些动容。

他只好守在苏易邈一侧，继续安抚：“我们只是有些事要问清楚苏姑娘，不会怎么样的。”

才怪。

落入裴之璟手里，能不能捡回半条命还不一定。

苏易邈眨巴着眼：“妹妹……死……妹妹……不要！”

郁椋鸿有些无奈地看向身侧的几位子弟。

这可怎么带走？

*

裴之璟对于春宁的怒瞪毫不知情。

将她带入苏家祖宅正堂时，已是正午时分。

踩在苏家祖宅之上，春宁这才注意到正堂之中不知何时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刑具。

春宁眉角抽了抽。

裴之璟松开手中的灵绳，对身边跟来的几位仙家子弟道：“退下吧。”

“是。”

众人拱手行礼，退出正堂时，还顺手将正堂的大门锁上了。

春宁嗤笑一声。

下一刻，灵绳尽数松开，飞回裴之璟的手中。

一阵风拂过，海棠花树飞下朵朵棠花，清香溢满正堂。

春宁抱胸微微抬起下巴，面带讥讽：“你在装什么？”

裴之璟没有回答，而是开始摆弄那些大大小小、形态各异的刑具。

无言。

春宁却道：“既要杀我，何不动手？”

闻言裴之璟才慢慢看了她一眼。

春宁在那一双波澜不惊的眸子里看到了……莫名其妙？

哈？

“审问，不杀。”

春宁：“……”

春宁抱胸要看看他到底要做什么，只见裴之璟认真的将一件件刑具摆在案上，轻拿轻放，姿态过于小心，春宁不由得笑了一声：“李洱，你真要审问我？”

李洱？

裴之璟手中动作一顿，拿起一杆拂尘。

春宁将目光落在拂尘身上，一眼认出那是刑法之一“震身道法”。

春宁蹙眉：“我有护法……”

下一刻，拂尘一举朝春宁扫过——

轰的一声，巨大的冲击波震开拂尘，春宁毫发无伤地站在原地，眉宇间皆是疑惑。

李洱在做什么？

他不是知道自己有护法阵印在身，这种小技俩怎么可能伤的到她？

见着拂尘被轰走，还断成了两半，落在远处地面上，裴之璟嘴角恍然弯起一抹淡笑。

这份笑，与他身上的气质相辅相成，一派清雅。

春宁稍稍愣了一下：“你在干什么？”

止礼去哪里了？

此时微末不在她身边，只要止礼在手，他就可以短暂破开春宁身上的护法阵印，一剑刺入她的心脏。

裴之璟道：“苏姑娘隐瞒的事，我猜到了一些。”

春宁奇怪地望着他，一时之间，一个念头蹦了出来——

李洱不记得她。

这个念头一出现就一发不可收拾。

所以李洱没有食下长生丹？

如果是这样……那么，面前的人，就是李洱的转世。

李洱又不是天生仙胎，三百年如何活下来？

“国相李洱，身死帝姬陵，受道法所迫，顷刻之间，血肉化水而去。”

这句话再一次出现在春宁脑海里，牵起一阵怪异的情绪。

死了？

真死了？

呵。

像是为了求证一般，春宁指了指自己的左胸：“你看得见吗？”

只要是李洱，就可以看到那颗印刻在她灵魂之上的朱砂。

裴之璟顺着春宁指的方向看去，稍稍愣了一下。

随即他轻飘飘移开眼：“自重。”

什么？

春宁脸上飞过一阵红晕，那是被气的。

“我是叫你看……啧。”

春宁有些抓狂，但还是抿着唇道：“你看见了吗？”

裴之璟又看了春宁一眼。

那眼神中带着一丝丝不起眼的戒备。

戒备？

春宁只感觉到了冒犯。

裴之璟淡淡地收回目光，不再看她。

他将断掉的拂尘稳重地搁置在案上，举动认真。

春宁咬唇看他，正要继续问时，裴之璟才缓缓开口：

“罗轻衣自戕之后，为何要自称是你杀的？”

春宁挑眉道：“自戕？”

“你如何得知？”

裴之璟却道：“推测。”

春宁偏过脑袋，好笑地看着他：“推测也只是推测而已。”

裴之璟嘴角牵起一抹笑，仿若春风化雪：“推测，有理亦有据。”

“你且说说。”

裴之璟道：“若是推测无误，还请姑娘，与我演一出戏。”

春宁瞅着他，心中有些摇摆不定。

她还没从李洱的确身死的喜讯里回过神，此时有些恍惚道：“什么戏？”

“将前朝余孽，引出的一出好戏。”

春宁怔在原地，有些不明所以。

“前……前朝余孽？”

这几个字眼溢出嘴角时，春宁就觉得一阵怪异。

也是在这个时候，她才真真正正感觉到，楚国，早已不复存在。

“朝中极其看重水患一事，水尸祸民，人为之，”裴之璟简单陈述道，“罗兆还被关在地宫之中，我需要姑娘……”

“我为何要帮你？”春宁挑起秀眉，眯了眯眼。

裴之璟顿了一顿：“事成之后，还你一个完美的郝玉苏家。”

“完美的？”

“……”裴之璟沉默半晌，没有回答，反而淡然的看向春宁：“姬清吟隐姓埋名，容颜大改，是潜逃的前朝姬家现任府门之主，也是，你的母亲。”

“你既知罗轻衣与你之间的关系匪浅，应当早已知晓，苏灏明死于谁手。很快，你也会。”

春宁轻笑一声：“所以？”

裴之璟不紧不慢道：“所以你别无选择。”

所以你别无选择。

春宁瞳孔微缩，扯着嘴角讥讽地笑了一声。

从前李洱也总是把这句话挂在嘴边，说起这话来永远是一副云淡风轻、纤尘不染的模样。

春宁低声道：“我最恶心你这样。”

裴之璟又陷入了沉默。

脑中的记忆翻江倒海地涌现，春宁自嘲地看向裴之璟，心中一阵愠怒。

“好。”

春宁张开手，继而念咒动用禁术，裴之璟腰间的雪臣发出铮的一声，剧烈震动着。

裴之璟用手握住雪臣剑柄，突然笑了：“姑娘给我的感觉，很熟悉。”

春宁脑海中只有李洱一剑刺向自己的场景。

她咬唇想要控制雪臣，她想报那一剑之仇。

裴之璟慢慢走向她，宛如三百年前他弃剑朝她走来。

一阵心悸。

春宁忽然头痛欲裂，灵魂深处发出一股剧痛，蔓延至四肢百骸。

“熟悉？我从来没见过你，何来熟悉？”

春宁忍着疼咬牙切齿道。

她在讥讽。

裴之璟闻言，却道：“你可以控制雪臣，或许你可以控制更多的剑。”

春宁闭了闭眼：“所以呢？”

“你，很奇怪。”

春宁她费力地睁开眸子，想找到他的方位，可剧烈的疼痛早已使她视线里一片模糊……

裴之璟似乎有所察觉，但只是静默地看着她。

*

春宁晕倒前，还有些猜测李洱话中的意思。

他向来话中有话。

直到她撞入裴之璟怀中，嗅到一股清淡的香火气息。

那是常修道法的仙家子弟身上特有的味道。

春宁觉得丢脸，抬手要推开他，哪知下一刻裴之璟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身体就这样摔入裴之璟的怀中。

只听得一声闷哼，春宁才知道，禁术过载，这具身体实在是吃不消。

裴之璟身体有些僵硬，眉头微微蹙起，低头的刹那却看见了少女嘴角的血痕。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正堂大门却砰的一声被踢开！

一位雍容华贵、衣着干练的中年女子拉着一位八岁孩童飞也似地奔了进来。

见到这一幕，女子方才还焦急的神色一顿，连带着身侧的孩童也一脸吃惊。

“小璟！”女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裴之毓眨巴着眼：“哥哥果然要给姐姐买最贵的衣服、最漂亮的胭脂、最华丽的发钗、最好吃的糕点了吗？”

夜深了，记得早点睡。

*

加了一些东西。（二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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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景色向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