遁字符刚刚被铸造成功,姬家府门之主便火急火燎、连滚带爬地疾奔上明堂,三百九叩献给帝王释宇。
那时正值早朝,春宁刚刚禀告完毕天方水患一事,便听得身后一片哗然。
姬家府门之主早已须发皆白,面容凄苦。
他一人从潇湘策马不休不眠来到长安,只为一件事。
正堂之中,春宁停下侧目,看向那垂垂老矣的先臣匍匐在地,眼眶湿红。
而她的父皇,眉头微蹙,面容冷峻。
她知道,姬家人早早将遁字符的成功铸造奉为举家搬回长安的希望。
姬家府门之主早年冲撞了先皇,犯下贪污重罪,草菅人命,先皇念在其先祖于开国期间有功于平定活死人病疫一事,遂下令若姬家造出遁字符,即可归京。
父皇病重,民间起义不断,而军中只余旭家坚守,实在需要姬家加持。
遂春宁提议提拔姬家府门之主,官拜御史令。
姬家先臣感激、错愕、震惊的眼神,在此刻浮上脑海。
春宁眨眨眼。
屏亭道姑燃尽遁字符前,叮嘱春宁一定要牢牢抓住自己的手不要放开,否则她就无法离开地宫。
春宁照做。
一眨眼功夫,春宁只觉眼前一黑,再睁开眼时,已是身处一片高耸的山巅。
山巅云雾缭绕,怪石嶙峋,空气稀薄,杂草遍地。
屏亭道姑松开牵着春宁的手,环顾四周,笑了:“好了,我们逃出来了……”
春宁:“姑姑,这是哪?”
屏亭道姑笑得很是灿烂:“此地接近水患发源之地,名为命途山,我们来这里等人。”
春宁佯装疑惑:“水患发源之地?那岂非十分危险?”
屏亭道姑闻言却笑得愈发奇怪:“危险?”
“此地既然靠近水患发源之地,必是遍地水尸,自然危险。”
屏亭道姑仿佛这时候才想起来,微微仰了仰头:“不必担心,这里不会有水尸。”
春宁站在屏亭道姑身后,将目光落在她自然垂放的右手上,那里沾染了符灰。
似乎是感觉到了春宁的视线,屏亭道姑回头报以一笑,又举目朝命途山山下眺望而去。
命途山山峰,风大雾重,生灵罕见。
过了几刻,屏亭道姑等得焦急了许多,朝四处望去。
春宁看向她袖中微露的剑锋,思索一阵,忽而笑了。
“姑姑既是想杀了我,何必把我带到此地?”
此言一出,屏亭道姑猛地眉头一挑,眸中闪过一丝错愕:“傻孩子,姑姑带你逃出来,怎么是想杀了你!你怎么如此猜测?”
春宁看她做戏做的如此自然而然,唇角一弯:“姑姑,不是杀了我,那是做什么?”
屏亭道姑安抚地拍了拍春宁的肩:“自是等可以救我们的人。”
春宁望进屏亭道姑的眼中:“是我母亲的人,对吗?”
屏亭道姑眼中掠过一丝慌乱,她连连摇头:“你母亲远走他乡,不见踪迹,她怎么会派人过来?”
她一把拉过春宁,嗔怪道:“你这孩子,许久不见,疑心这么重了。”
话音刚落,似是有感,屏亭道姑握着春宁的手回过头。
不知从何开始,那里站了一个苍老的人影。
“来、来了!”屏亭道姑欣喜若狂,一举趴在地上磕头:“拜见君上!拜见君上!”
那人影背对着春宁,闻言才缓缓动了一下。
“咳,人,带到了?”
一种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音色。
春宁心下一动,眯着眼睛端详起那人的背影。
锦帽貂裘,分明不是严冬,却穿得如此严实,倒像是有什么隐疾。
屏亭道姑眼眶微红,拉扯了一下春宁:“君上,在这……”
那人缓缓转身,一双锐利的眼眸霎时盯上了春宁,犹如猛兽。
对上那双眼的瞬间,春宁保持的冷静淡然忽然裂开一丝缝隙,这一刻,她浑身的血液都冻住了一般。
夫子……
眉眼苍苍,身形枯朽,却有一种清劲之感,犹似泰山。
与夫子如此相像、如此相像。
春宁眸子中有一瞬的不可置信,但很快,她就反应过来。
三百年的时间,龚延就是再长寿,也无法活过三百年的光阴。
这只不过是一个与夫子长相相似的人罢了。
春宁低下眼帘,掩去情绪。
被称作“君上”的老者走到春宁面前,眯着眼端详了她几眼,又道:“不是死了吗?怎么又活了?”
春宁抿唇不语。
看来罗轻衣并非是失手杀了她,而是有人暗中指使。
那个人,应该就是眼前的人。
屏亭道姑靠在春宁腿上的身体有些颤抖:“禀君上,我、我不知道……”
那双锐利的眼眸转而又盯上了春宁,要活吞了她似的。
“装的?”
春宁回看他,丝毫不畏惧。
屏亭道姑这才想起自己只顾着自己下跪,没拉着春宁一起。
她小心地扒拉着春宁的武衣:“跪下!不要命啦!跪下啊!”
春宁兀自一笑:“你是谁?”
“哼。”
老者冷哼一声,没有回答,他睨了一眼屏亭道姑,只道:“杀了。”
屏亭道姑浑身一顿,跪着仰头看老者:“君上!”
老者甩袖冷声道:“我说杀了便杀了,你有何异议?”
屏亭道姑慌张道:“属下……属下……”
“哦?”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老者白眉微动,继而道:“你和姬家人一块挖空了郝玉苏家,还亲自杀了你哥哥,怎么到这里,就下不了手了?”
此言落在耳畔,春宁甚至没有震惊,只是面露讥讽。
可她还是装作该有的样子,连连后退:“什么?!姑姑……是姑姑杀了父亲?”
似乎是被刺激到了,屏亭道姑急忙辩解:“不!不是的!是哥哥……哥哥他……”
她用双膝跪着行走几步,一把抱住春宁的腿,嚅嗫着无法说出口。
“呵。”
老者却道:“你哥哥禽兽不如,差点强了你,有何不可说的?”
屏亭道姑的脸白了又红,红了又白,低下头,眸中猩红一片:“我……”
春宁露出震惊的神色:“爷爷……这是真的吗?”
被叫做“爷爷”,老者顿了顿,狞笑着:“你死了,下地狱去同苏灏明问去,到时候,他会把一切都分毫不剩地告诉你。”
说罢,老者抬手一握,一柄玉剑赫然出现在手中——
屏亭道姑猛然站起,护住春宁,喝道:“君上!”
老者蹙眉:“找死吗?”
屏亭道姑一阵颤抖,她不敢回头看春宁,亦不敢直视老者的眼眸,却道:“我……君上答应的……郝玉苏家于重明城的产业……”
“滚。”
听到这一个字,屏亭道姑冷汗直流,猛地下跪:“是、是……”
春宁讥诮地望着屏亭道姑:“原来姑姑就是想要杀了我。”
可怜原主死也要去地宫救下她,却不知屏亭道姑早已与罗兆等人沆瀣一气。
可这般看来,原主父亲,似乎也不是什么好人。
啧啧啧。
屏亭道姑眼眶湿红,愤愤不平:“我奉命行事,本不想杀你,杀你的也非我!”
老者眯着眼睛看了一眼屏亭道姑,后者则是瑟缩了一下。
春宁笑而不语,问:“姑姑何须狡辩?”
屏亭道姑被激了一道:“狡辩?是你那禽兽父亲狡辩!害了清吟不说,还骗了你和易邈!”
“你以为易邈是被人害成那副样子的吗?那是他自愿!他很早就知道了所有!却不敢告诉你!所以选择做一个傻子!”
老者讥讽地笑了几声:“行了,滚回去。”
屏亭道姑得令,起身,拿出一封遁字符,催动灵火。
就在灵火即将燃尽遁字符时,一柄快剑风一样刺过遁字符!
接触到剑身的那一刻,遁字符骤然凝结成冰!
是雪臣!
老者抚掌大笑不止:“好,好!”
屏亭道姑瞳孔一缩,一把揪住春宁的领子,恶狠狠道:“你!你做了什么?!”
春宁微一挑眉:“我什么都没做,姑姑。”
雪臣掠过空中,一道残影一闪而过,老者凝气抵挡,未见其影,但闻其声,裴之璟的剑,便是如此。
剑身撞击在一起的声音在命途山山顶激荡着,剑光闪烁,灵气勃发。
春宁后退一步,收起准备召唤土地神的手。
屏亭道姑面上一片挣扎:“你要我死吗?你居然骗我!你居然骗我!”
“姑姑不也骗了我吗?”
屏亭道姑从袖中掏出那柄短剑,手颤抖着,一滴泪落了下来:“你果然什么都不知道……”
“你要知道什么?姑姑。”
屏亭道姑恍惚了一瞬:“那些产业,本就是我的……我、我……”
随即她神色一凌,颤抖着手就要朝春宁砍下去!
铮地一声!
雪臣一举砍断了屏亭道姑的手!
屏亭道姑发出一道短促的尖叫——
叫声凄惨,整座山峰都震了震。
春宁朝出剑者看去,只见裴之璟一手握住玉剑,另一只手腾出来召唤雪臣。
裴之璟握住玉剑的手,缓缓渗出淋漓的鲜血……
春宁眯了眯眼。
玉剑似乎制住了他,使他短暂间无法控制雪臣。
她尚未报那一剑之仇,不能让李洱就这么死了。
春宁催动少量的灵力,用禁术将雪臣唤至手中,将剑身朝裴之璟手中一抛!
老者瞥了一眼春宁,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事物,呵呵笑了几声。
下一刻,雪臣一举劈向玉剑!
老者猝不及防被一阵爆裂的灵气逼退几步,停在原地,咳了几声,恢复过来,却指着春宁道:“就是她?”
裴之璟不语,一剑刺向老者心脏。
老者抬剑迎着雪臣的蓝光,劈转雪臣的方向,狞笑一声:“可真有意思。”
春宁不明所以,站在一次看着好戏。
雪臣步步紧逼,又一次劈向玉剑上时,老者持着玉剑的手臂一震,整条袖子瞬间化为碎片!
一道狰狞的、被烫伤的伤疤就这样暴露在空气中!
春宁瞳孔猛地一缩。
龚延也有一道这样的伤疤,那是胞弟幼时调皮举着火把玩闹,不慎将他弄伤的。
春宁记得那日夫子痛的脸都是白的。
为什么……为什么这个人也有这样的伤疤?
他到底是谁?
这是……巧合吗?
春宁眸光微动,死死瞧着那道伤疤,不肯移开眼。
忽地一声雷响,雪臣周身遍布耀眼的蓝光,在春宁的注视下,雪臣一剑刺向老者的肩头!
“夫……”春宁差点叫出了声。
奇怪。
太奇怪了。
裴之璟拔剑,老者冷笑一声,肩头正汩汩流出黑血。
“这么……想死吗?”
阴冷的情绪瞬间染上老者的眸子。
霎时,玉剑被他操控着飞速朝裴之璟冲去!
没有任何预料,此时此刻,屏亭道姑一把拉过春宁,忍着剧痛嘶吼道:“裴之璟!想要她活着,就放我们走!!”
她身后便是万丈深渊,此时也一脸宁死不屈,目光灼灼。
裴之璟并没有理会,手中剑法愈加狠厉。
屏亭道姑像是想到了什么,白着脸吼道:“既是你的道侣,也用得你的剑,你不会不在乎!”
什么?
道侣?!
天大的误会!
春宁嘴角抽了抽,想说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但下一刻,裴之璟却收回了剑。
春宁眼帘轻颤,一脸疑惑。
屏亭道姑像是见到了希望,继续道:“对!就是这样!”
老者捂着肩头的伤,面色不悦,却一语不发。
他死命瞪着裴之璟,眸中带着刺眼的仇恨。
一种恨不能将裴之璟千刀万剐的仇恨。
裴之璟浑然不觉,收起雪臣,道:“半炷香时间。”
屏亭道姑抹了一把冷汗,咽了一口唾沫,凑在春宁耳边道了一句“好手段”,又掏出了一封遁字符。
她忍者疼走上前拉住老者,灵火一燃,两人瞬间消失在原地。
春宁蹙眉看向裴之璟:“什么道侣?”
裴之璟没有理会她,从锦囊里拿出绷带,缠了缠受伤的右手掌。
春宁眉心蹙成一个“川”字:“李……裴之璟,你回答我。”
裴之璟这才抬眸看了她一眼,眼神中尽是莫名其妙。
又是莫名其妙……
春宁抱胸扯着嘴角,冷笑一声:“他们是误会什么了?他们说什么?你……是我的……”
“剑。”
突兀的一声。
春宁微微一怔。
像是知道她不明白一样,裴之璟继续道:“你可以用我的剑,他们错以为,你是。”
春宁一顿。
原来是如此。
原主从小灵脉残缺,又对修仙问道不感兴趣,自然就不知道。
连带着春宁也不知道。
新朝的新规还蛮有意思的……
春宁眉心一跳:“原是如此。”
裴之璟包扎好,朝春宁探出一只手。
春宁拧着眉看他,戒备。
哪知下一刻,裴之璟手里捻着一封烧到一半的遁字符,静静看着她。
春宁忍了又忍,抬手握住他的手腕。
真好笑。
三百年前她还与眼前的人不共戴天水深火热,如今却像红尘中的恋人一般牵着对方的手。
可笑至极。
灵火燃尽遁字符,一片漆黑过后,两人回到郝玉苏家正堂之中。
裴之璟松开她的手。
春宁有些不自然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
“母亲。”
裴之璟有些错愕地看着立于正堂中,在一片刑具前的母亲。
裴夫人瞧见春宁时,脸色变了变,移开视线展开笑颜:“小璟。”
裴之璟握了握方才牵住春宁的手,朝裴夫人微微颔首。
*
“公子去哪了?”红衣少年路玉森疑惑道。
上午才审完衙门的道君,下午就不见裴之璟的人影了。
郁椋鸿笑了几声:“去救人了。”
“救谁?”路玉森浑身一震,眼中闪耀着崇拜的神情。
“谁知道呢。”
路玉森“啊”了一声,不解。
郁椋鸿浅笑不语。
“算了算了,你们都在讲谜语!我听不懂!”路玉森叹息一声。
“公子何时才肯回去看一眼啊,就一眼,我哥哥就是死也无憾了!”他徒然说道。
郁椋鸿露出一副警告的笑意:“你切莫自爆身份,到时我也救不了你。”
路玉森面色一顿:“哦,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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