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今昔明日

裴夫人粗蹙眉冷然瞧了一眼春宁,径直走向裴之璟:

“她是?”

春宁抱拳行礼:“郝玉苏家……”

话还没说完,裴夫人便了然,冷声道:“既是灵脉受损,就不该贸然犯险。”

春宁稍稍一顿,抬眼看向裴夫人。

裴之璟却道:“母亲,有我在。”

听闻此话,裴夫人面色稍稍缓解,随即又嗔怪:“你在?哪一次你不在?”

裴之璟神色不改,眼神却稍微柔和。

“要母亲担心了。”

裴夫人唇角一弯,纤细的指尖攀上裴之璟的肩:“这句话,你有说过了多少次?”

言罢,叹息一声,稍正神色。

春宁打量着裴之璟的神色,有些出神。

裴之璟这一世,也如同他做李洱时一样,活在一个充满爱意的家中。

她时常在想,李洱所生活的李氏家族,极具风骨,族人个个品学兼优,怎得就生出这么一个阴鸷、多疑,有伤害他人为乐的人。

他这一世,也会与前生一般吗?

春宁冷哼一声。

在她眼里,李洱向来狗改不了吃屎。

想着想着,春宁忽略了一些细微的变动,一侧的裴夫人瞧着春宁出神的模样,试探地咳了咳。

“小姑娘,我记得我家客卿送了你一枚墨玉。”

春宁回过神来,方觉失礼,道了一声“多有失礼”,而后眉头一拧:“确有此事。”

“我且教你如何使用。”

春宁将墨玉从袖口掏出,握在手心:“此玉,有何用?”

春宁很少有不知晓的事。

第一次见到这块玉,只觉得平平无奇,在郁椋鸿口中,却是前朝的物什,来自李洱。

这玉石的价值,就因此而价值连城。

墨玉少见,大多无甚价值,不过文玩中压箱底的石头罢了。

“此玉传自前朝国相之手,有留影具象之能,”裴夫人握住春宁的手,神色淡然倨傲,”对于灵脉浑浊、灵力低微的人使用,没有任何门槛。”

裴之璟微微颔首。

春宁静静听下去,掩去眸中的情绪。

“果真灵脉有损……”

裴夫人蹙眉直言,沉声继续:“听好,只需注入些许灵力,沉没神识,即可录入所见。此外,这玉既是送了你,你也该知晓一些要事。”

“每录入一次留影,你就可以修补一次灵脉。”

春宁眨眨眼,世间还有此等好物?

她细细思索,缓言道:“此玉确是李洱的物什?”

裴夫人闻言一愣。

春宁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裴之璟。

“是。但也有另外一种说法,”裴夫人沉吟片刻,“这种说法无史佐证,但流传最广。”

春宁眯了眯眼:“是说,这玉,实则是淳珈帝姬所有?”

“对,”裴夫人斟酌了半刻,却道,“据说这玉石内封了一段记忆,有缘人可观之,可时至今日,墨玉的使用者中,没有人见到过。世间文人猜测,必是与帝姬有关,若是有缘人……”

春宁弯着眉眼道:”既是有缘人可见到,为何裴家要将它赠与我?我不会是传闻中的有缘人,那么,就是因为罗兆?”

裴夫人闻言露出一抹浅笑:“聪明。”

裴之璟将目光落在春宁身上。

“罗轻衣之死,并非你所为,”裴夫人对上春宁淡漠的眼眸,笑容愈发神秘,“小姑娘,你的确很聪明,你的戒备,我们也是后来方才猜到,但我们仙家府门,不会弃你不顾。”

“仙家子弟,是陛下的左膀右臂,为天下,为凡民,为社稷。”

”你该都我们有所信任,我知你自小……”

裴之璟咳了一声,裴夫人随即回过神来,这才发觉自己说了许多无关紧要的事。

春宁却听得认真。

新朝的天下,真真与楚国好不相同。

她浅笑道:“便是开明盛世?”

裴夫人被儿子提醒,有些尴尬,闻言颔首。

“言归正传,墨玉新任之主,必要完成先主一个愿望,否则将受反噬。”

春宁笑意不减:“哦?”

“这墨玉之主,便是他吧?”

春宁笑:“我要完成他的愿望?”

裴夫人噎了一瞬,余光落在裴之璟身上。

裴之璟习惯性地将手扶在剑柄之上,拇指与食指相互摩擦,他神色淡淡的,响在谈起一件与他毫不相关的事。

“是我。”

春宁面色一顿:“哦?”

裴之璟颔首,在裴夫人错愕的目光中,垂下眼帘,解释道。

“墨玉也选中了你。”

春宁抱胸看他,好整以暇道:“如此,我要做何事?”

“你需要用墨玉留下姬清吟的真容。”

春宁微微点头,将墨玉收入袖中,道:“可以。”

裴夫人神色一顿。

春宁微微仰头,笑着看向裴之璟,但那笑意却不达眼底:“这便是你的愿望?”

裴夫人蹙眉张口要继续说些什么,裴之璟便开了口:“是……墨玉可以助你一臂之力,也可护你性命。”

春宁好笑地看着他:“行了。”

裴之璟随即沉默,不再言他。

裴夫人叹息一声,道:“事成之后,郝玉苏家的府门之主,便是你。”

*

春宁回到后山时,苏易邈正蹲在院门,数着手里的花瓣,脸上还有明显的几道泪痕。

春宁走近他,蹲下:“哥哥。”

苏易邈回过神来,睁大眸子,眼眶顿时又红了不少:“妹妹……回、回来了!”

春宁扶起他,微仰着头:“嗯。”

苏易邈傻呵呵地笑着:“没死!”

春宁也回了一句“没死”,回到院中,只见原来一片狼藉的院子早早收拾干净,还添置了不少家具,坍塌的瓦房也重新修好,一派整洁。

回到瓦房内,天方桃木剑被安置在原来并没有的桌案上,剑身之上的血迹早已被擦干。

稻草堆也变成了舒适的软榻。

苏易邈一直在门外等着春宁,没有发现院落的大变,此时一阵惊讶,恍惚着:“变、变了……”

春宁将苏易邈扶至榻上,低声道了一句:“好好休息。”

她笑了笑,起身就要离去,苏易邈却一把拉过春宁的手腕,眼巴巴道:“我怕……”

春宁:“别怕,我就在这里。”

说完这句话,春宁忽然有些恍然。

光影斑驳之间,一段久远得不能再久远的回忆浮上心头,面前苏易邈俊俏的脸庞也慢慢幻化做一个稚嫩的、泪流满面的哭丧脸。

那张哭丧脸一半掩在被褥之后,一半露着泪汪汪的眸子可怜兮兮地望着春宁。

“阿姊,我怕……”

春宁心中微微触动。

她下意识探出手摸了摸哭丧脸的小脑瓜,如同三百年前的无数个长夜里,不断重复着那一句话:“别怕,我在这里。”

哭丧脸,是她唯一的血亲。

春宁的胞弟。

楚朝凡民口中懦弱不堪、妇人之仁、一事无成的长奚太子。

父皇所制长生丹,一共两枚,一枚给了她,一枚则给了长奚。

长安夜雪事变之后,姐弟二人彻底失联,她只知道是夫子带着长奚逃出楚宫,一路流离。

所以……长奚,会不会早已服下长生丹,活到了如今?

春宁的胸腔忽然剧烈震动起来,一种难耐的喜悦、欣慰涌上心头。

她有些责怪自己这时候才想起来长奚。

一件记忆犹新的旧事浮上心头。

她很少哭,第一次哭,是因为长奚幼时体弱,一场突如其来的伤寒差点要了他的命。

那时候她就哭了。

在金碧辉煌的宫殿里,宫仆臣子御医跪了一地,没有人敢说话,只有她低声的啜泣声在殿中回荡。

她真的怕这个弟弟会死。

哪知她哭了整整一个时辰以后,长奚细小的声音突然冒了出来。

“阿姊哭,吵了我的好觉。”

当天皇帝释宇早朝都不上了,携一众名医奔至殿中,声色哽咽,与早早立于一侧的母后一同将春宁与长奚拥住。

春宁又气又难过又庆幸,眼泪却再也抑制不住。

“笨长奚!”

长奚被怀抱压得喘不过气,虚弱道:“阿姊才笨。”

可后来,她还没来得及得知与夫子一同流浪在外的长奚的状况,便身死梦潭林。

重活一世,春宁还没想好完成两个魂令之后,她要做些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突然笑了一声。

去找长奚吧。

完成一切,最好在临行前捅那李洱一剑,随后便行于世间,找寻长奚的踪迹。

没有阿姊保护,长奚会不会自己孤独的长大?会不会哭?

他有没有能够独当一面?

回过神来时,那张哭丧脸早早消散,取而代之的是苏易邈担忧的神色。

春宁咳了一声,微一张手,案上的天方桃木剑飞入手中,她将木剑交给苏易邈,道:“哥哥与我的剑睡一觉,就当是妹妹在身边。”

她站起身,不顾苏易邈疯狂地摇头,正色道:“听话。”

苏易邈一怔,妹妹只要一说这句话,准是生气了。

他缩了缩脖子:“哥哥……听话……”

春宁直直看着他。

苏易邈立刻闭上了眼。

春宁松了一口气,悄然离开瓦房,压上门闩。

*

小土地神埋在土里许久,终于听到召示,即可以头为盾重开层层厚土,冒出土地,喜笑颜开。

“帝姬!”

春宁微微颔首:“出来。”

小土地神嗖的一声钻出地面,浑身抖三抖,精神饱满地行了个大礼:“帝姬有何吩咐?”

春宁点头:”帮我查一下一个人的踪迹。”

小老儿眉毛一顿,道:“何人是也?”

“裴之璟。”

土地神顿了顿,眼巴巴瞅着春宁。

见他如此神色,春宁恍然记起土地神要调查指定一人时,,是需要对方的长相的。

春宁沉吟道:“他与李洱长相一样。”

土地神震惊道:“世间竟有与国相长相一般的凡民?!”

春宁却道:“他是李洱的转世。”

“什——么?!”

土地神高声表达自己的惊诧:“国相……没有服下长生丹?”

“大抵如此,”春宁眯了眯眼,冷笑一声,“长生丹不止他一人觊觎,卢华臣之辈野心也不小。”

土地神点点头,恍然大悟:“必是国相……之后,被赶来的卢华臣夺走了长生丹,顺道被卢华臣杀了!”

春宁不置可否。

她浅浅叹息一声,有些神色不稳。

土地神还在怒骂奸臣之辈,嘀嘀咕咕地,春宁却问:“你可知,长奚如今身在何处?”

此言一出,土地神浑身一震。

他眼珠子滴溜溜转,不知该如何说。

帝姬对待幼弟,一向宠溺袒护,如今重返世间,必对血亲牵肠挂肚。

他不忍心帝姬失望。

他结结巴巴地,不知该如何委婉地说出来他从未在此地界见过长奚太子。

长奚太子与帝姬同为皇族嫡系血亲,都曾在魂身心口处种下一枚魂砂,只要靠近,就可感知到对方的存在。

而作为土地神,也对魂砂多多少少有反应。

可这么久了,他从未感知过魂砂的出现。

“帝姬……”他不敢看春宁。

春宁却兀自笑了:“好了,我知道了。你且去探一探裴之璟,记住,要快。”

土地神行了一礼,却没有立刻离开。

“帝姬,国相天生法眼,可以见到我……”

春宁只好沉声道:“他又不是天生仙胎,放心吧。”

土地神殷勤地不住点头,猛地一头钻进洞里,消失在了春宁的视野里。

春宁心中有些失落。

她仰望着天上的云霞,金日掩藏在云后,蓦地想起趴在祖宅墙头上时,罗兆所说的一句话。

“今昔明月,都是同一轮呐!”

的确的确。

今昔明日,也都是同一轮。

这样的景色,在她身死道法之下的那一天,也曾出现。

她摇摇头,定睛一看,小老儿早已气喘吁吁地愣在原地多时。

春宁微微颔首。

土地神拱手道:“国相就在水患发源地,流岚城外,灵棠花下。”

春宁思索一阵,记忆里流岚城外远处的确有一株灵棠。

“好,退下吧。”

土地神却有些欲言又止,不住地瞧着春宁的神色。

“怎么了?”

小老儿猛地跪下,面色惊惧不定:“国相……国相他……”

春宁蹙起眉头。

她想知道裴之璟的踪迹,只为一件事。

她会用禁术扮作旧人,出现在他面前,测一测他是否是装的。

李洱诡计多端,当年长安一件刺伤了她,还顺手瓦解了春宁整支禁军,坏了春宁一举反攻叛军的策略,致使一切朝着无法挽回的局面演变,春宁恨他不仅因为旧事,更是因为此事。

他一直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目的。

春宁能感觉出来。

他那样反扑,指不定长奚就在他手里……

若是他对春宁所幻化的旧人说出任何一句不该说的话,春宁就会一剑刺穿他的心脏。

即使是耗尽生气动用禁术拼死一搏。

土地神的声音颤抖着说:“臣……臣见到了龚夫子!龚夫子……与国相在灵棠树下大打出手!”

春宁微微挑眉,正要说些什么,土地神震惊道:“那一定是夫子!帝姬!只有夫子才会说大道至简,小……”

下一刻,春宁一扬手,土地神没反应过来便坠入洞中。

春宁的拳头微微颤抖着,她不动声色地回到瓦房内,一把抽出抱在苏易邈怀中的天方桃木剑,走出院落。

大道至简,小道至繁,邪道至隐。

她死也不会忘记这句话。

只有夫子,才会说这句话。

春宁慢慢催动着稀薄的灵力,一口热血突然呕了出来,她面不改色抛开木剑,木剑停在半空中,浮动着红光,春宁飞身踩在剑上。

若真的是夫子,他必然知道长奚的踪迹。

若不是,此时暴露在此人面前,春宁也好作戏,不必等着姬清吟出现,她自会见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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