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微回到人群里的时候,脸色就很奇异,她瞪圆了眼睛,一脸不敢相信的表情。正巧赶上老太太在那里数落儿子,也就是杨微那个在乡下种地的爷爷:
“你也一把年岁了,还忙叨那些干什么?不如把庄子卖了,过来陪陪我,我还能活几年啊?”
杨玄满脸哀怨,偏偏还搭不上话来,只能眼巴巴瞅着儿子杨金鞍,指望他来解围。
杨金鞍觉得自己就像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赶紧过来打圆场,“爸爸那个庄子太大了,他又忙了一辈子,哪里可能几天就转卖出去?再说了,爸爸已经在国内住习惯了,他不愿意出国来,他不习惯的。”
老太太满脸不耐,“他自己在乡下受罪就算了,还不让你们来陪我。最可恶的,是不让我的小灯笼来,你们天天说教育,你们为孩子想过吗?”
一门父子两个都败下阵来,一起看向杨金莉,二姑姑手里攥着牌,赶紧也上来劝,“我的亲奶奶呀,现在时代已经不同了,不是以前我们说西洋镀金,东洋镀银的时候了,国内的教育也很好,国内的学校才难考呢。”
老太太很不爱听,嘴又撅起老高,摩挲着杨微的发尾,“小灯笼,你跟太奶奶说,你想不想留下来?”
杨微这时候才稍微回神,颤声问:“那个小蓝……就是蓝耀离,他是个男的?”
老太太啧啧两声,“他们那些大户人家,你懂的,就喜欢搞一些封建迷信,说从小打扮成女孩子,好养活,小鬼儿不来拿。我还听说,现在就时兴这种,阴阳逆施,外边给性别分类,有五十多种呢,穿穿女装算什么。”
杨微笑不出来,只能跟着呵呵两声,“老祖宗您……真潮。”
虽然说是守岁,但是也不可能真的让耄耋老人硬熬一宿,老太太打了几圈牌,困倦了就推了牌局休息了,剩下的几桌陆续散去。
杨微睡得晚,加上昨天白天又睡了很久,时差也没完全倒过来,再睁眼的时候又是临近中午。
没想到,反而是金瑟主动找过来,亲昵的模样让杨微诧异,“以前你来,也没带你出去玩,不过天空步道、女王公园那些,你应该也看够了,今天我坐庄,你赏个面子,出去玩一玩吧。”
杨微想要拒绝,但是不好意思,只能答应。跟杨金鞍报备了一声,他根本没放在心上,捡了两张百元钞票塞给杨微,嘱咐她,“买点小礼物带回去给同学。”
结果从正厅一出来,杨微看见一辆红色阿尔法超跑,驾驶位坐的是蓝耀离,他已经恢复了男装扮相,短发显得过分清爽,眉眼之间暗含着笑意,好像星眸中那股柔媚的意味还未散尽。
金瑟坐在副驾,杨微刚刚走近,蓝耀离忽然侧过身,跟金瑟说:“你去后面。”
神奇的是,金瑟明明满脸不快,却一声都不吭,乖乖地打开侧门,自己去后座了。杨微觉得,简直像看了一场科幻片,这还是她那个骄纵得不要不要的小表妹吗?
杨微是个社恐人士,现在这种状态,对她来说更像恐怖片,磕磕巴巴地问:“我们去哪啊?”
“先去吃饭。”蓝耀离一打方向盘,轻车熟路。
杨微眼光转向后座,看着金瑟,“不是你坐庄吗?”
她面无表情,甚至还有几分不快,但很快挂起明媚的笑,“阿耀对这更熟,他要坐庄就让他来吧。”
杨微越想越奇怪,看见眼前光景明灭,经过了几个街区,穿街过巷,去的也不是街面上的餐厅,倒像一家私房菜馆。沿着古旧的楼梯一路上行,对面是蓝顶红砖的城堡,行走的通道像一道夹缝。杨微甚至怀疑,他们两个是不是要把自己卖了。
屋内的陈设倒是完全中式的,蓝耀离坐了一下就离席了,果然他一走,金瑟就立马原形毕露,装也不装了,身体一斜,一只手臂支撑着,歪过头似笑非笑,满脸促狭,“叫你来,你还真来呀?”
杨微满脸问号,“不是你把我硬薅起来的吗?我倒更想蒙头睡大觉!”
“这回你不许跟我抢!他是我的。”
杨微到处打量,半天才寻思明白过来她说的是个大活人,感觉更加魔幻了,“什么东西?不是,我什么时候跟你抢过?是我失忆了,还是你失忆了?”
金瑟一脸:你别装了的表情,“他的情况很复杂,他需要挑一个合作对象,帮他在家族里站住脚,他上面有三个哥哥,所以轮也轮不到他。”
“……”杨微的表情更复杂,“你是不是《第一炉香》看多了?”
两个人对话交谈的工夫,菜已经陆续上来了,杨微瞟了一眼,忽然愣住,看见桌面上奶汤锅子鱼、金边白菜、桃花温拌腰丝……她心里嘀咕,随手执起杯子,喝了一口,尝出来是正品紫阳毛尖,心里又一突突,眼光飘忽地看着金瑟,“你那个小蓝……他不是跑路了吧?”
金瑟用看神经病的眼光看着她,杨微又颤声地问:“你知道这顿饭多少钱吗?”
金瑟翻了个大白眼,“就知道钱,真俗气!”
杨微被她气笑了,“有本事结账的时候也这么硬气,反正我身上只有二百加元,你看着办。”
两个人,一个气得呼哧呼哧喘气。另一个抱着两臂,扭过脸坐在边上,一句交流也没有。中间有服务员进门把一只托盘放在餐桌中间,冲着杨微机警地点了点头,一系列的行为让她莫名其妙。
“等一……”她没说完话,服务员小哥就快步出门了,杨微伸手去端托盘,忽然看见中央放着一枚好像筹码的钱币。
她捏着筹码,看看对面,金瑟还在置气。杨微站起身,悄悄将门推开一条缝隙,打量着走廊,看见隔壁隔间的几个顾客正从房间出来,静悄悄沿着走廊楼梯下行。
杨微打开门跟出去,瞄了几眼他们,见人人手里攥着一枚酷似筹码的钱币。杨微悄悄跟在后面,沿着旋转楼梯一路往下,静谧精致的环境逐渐被甩在身后,眼前的环境逐渐变得破陋、吵杂起来。最后,成了一种沸反盈天的叫骂声,穿过一堵烂铁皮墙,眼前是幽暗的地下室。
现在杨微开始害怕了,但是她手里的筹码被收走了,一个头带兜帽的家伙,守在入口处仿佛检票员,长袖卷起露出两臂,布满了铁丝网一样细密的纹身。
周围一圈看客,各种肤色的人都很兴奋,血脉贲张、呼吸急促,眼球凸起瞪着中央场地。中间用铁栏分隔开一处圆形空地,一个头套遮住脸的壮汉,像是裁判。
杨微一抬头,忽然在高处望见了蓝耀离,他一个人坐在二楼荒芜的铁栏边,手里夹着女士香烟,偶尔漫不经心地瞥下来一眼。
害怕褪去了一些,愤怒逐渐上升,杨微到处寻找,找到了爬上去的悬梯,费尽了力气好不容易爬到二楼,她真的很想从身后,一脚踢到那个后脑勺上,但还是忍不住了。
结果他先开口了,淡漠的声音穿过下方传来的叫好和咒骂,“想不想玩一玩?”
其实她更想问:你玩的是啥?不会是我吧?但是她心里有很清楚,这个问题一旦问出去,玩弄的对象就已经变成自己了。
所以最后,她选择了一个相对安全的问题:“你玩的是地下赌拳?还是把我们两个晾在上面,欣赏我们的反应?不过不管是哪一个,都不入流。你不行啊小蓝,你这个人不入流。”
他没有不快,反而轻微一笑,眉眼间很有种风流轻佻,他指了指旁侧一个逼仄的小窗口,“对面的会议中心,加上临街的海湾百货,建筑总面积超8万平方米,每年创造利润……”
他伸出两根指头随意一比,似乎不屑一谈,“这栋中式饭庄,上面经营,地下赌场,会员制,包括赛后联系私人诊所缝合,一条龙服务,每年……”
他增加了一根手,眉眼间的笑意也加深了,“什么叫入流,什么叫不入流?”
杨微的表情算不上好,眼光像在看一个混世魔王,“你装得那么乖,甚至还扮成小姑娘,我的祖奶奶,还有七姑八姨她们知道你是什么模样吗?她们要是看到这些,你再也踏不进我们家门了吧?”
他没有正面回答,依然还是伸着两根手指,比划了半个圈,“世事最重要的就是两个:量权、揣情。只要做好了这两点,什么都够了。”
“……你研究《鬼谷子》就是为了干这个?就是组织真人版的搏击俱乐部划拉钱?”杨微站起身,不想再看这个魔幻的局面,身边忽然传来一声哨响,他把楼下那个检票员模样的男人叫上来。
杨微看着一具活的“纹身样板画册”向自己跑过来,动作快速灵巧地窜上了二楼,和她刚才的一系列动作形成鲜明的对比。
对方捧着一只纸盒,里面全是花花绿绿的钞票。蓝耀离忽然抓起盒子,丢到她怀里,“你可以下去和那些人斗智斗勇,厮杀个痛快,也可以直接拿走所有成果,反正世界就是最大的战场,不是收割就是被收割。”
杨微呆滞地捧着盒子,慢慢转过脸,“小蓝同志,志不同道不合,我就不跟你同流合污了,咱们拜拜了吧。”
他还是看着下面,也不知道对谁说的,“玩君子遗世独立那一套是不可行的,你我都在泥潭里,食物链上不是吃就是被吃。你应该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
杨微返回包厢的时候,金瑟已经急坏了,还以为自己被丢下了,杨微开门就接到了骂声,“你跑到哪去了?我知道了!你又去抢跑,又去抢我的东西了对不对?”
杨微今天已经受够了,按住跳个不停的青筋,也毫不留情地对骂:“你是傻大姐吗?你从头到尾根本都是被人耍着玩!他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需要找个对象帮他,他只是好玩而已呀!”
金瑟的反应先是一愣,然后恨意更炽了,“每次都是这样!什么东西你都要抢!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多念了几本书,他们都被你骗了!祖姥姥也被你骗了!”
“我真羡慕你。”杨微忽然由衷地感叹了一句,把金瑟给感叹懵了。
“你……你又胡说什么东西?你疯了?”
“我羡慕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金瑟更懵了,“你在说什么东西?”
“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拼命哄太奶奶开心?因为爸爸和爷爷他们想要的,他们不敢去争取,只能推到我头上,让我去争取。”
金瑟想了半天,“不懂……祖姥姥不就是希望你们陪在她身边吗?”
“这不是分家那么简单,分支扎进泥土里,是需要很大代价的,代价已经付了,现在不可能收回了。”杨微把怀里捧着的纸盒倒在桌面上,花花绿绿的钱,铺洒在木质台面上。
“其实……”金瑟一边抹着脸上的泪痕,一边看着满桌凌乱和狼藉,“这些散钞都有两千多了,但是菜做得属实不怎么样。锅子鱼应该现场片的,最精彩的在于表演;金边白菜翻炒的功夫太差了,也就茶还行,根本不值这么多。”
她把杨微给说笑了,走过去,替她把脸上的泪痕抹干净,“这些都是赌资,散干净最好,不要往家里带。”
姐妹两个推门出去,看见蓝耀离就靠着墙站在走廊上,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屋里的谈话。杨微把金瑟推后了一小步,自己站在前面,冷淡地说:“蓝少爷,我看您的庄也坐完了,剩下的就不用陪了,我们自己去逛海湾百货。”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