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回来的何钦

“夏季雨水多发,我省多地进入汛期,气温持续升高雨水量显著增加,溺水事件频发。2013年4月18日,丘海市一中两名高中学生擅自到隆平江野泳,警方在隆平江中段发现一名幸存者,另一名高三学生何钦至今下落不明。距离事故发生已过去一个多月,警方仍在搜寻。在此我们提醒广大居民朋友加强防溺水教育,告诫孩子不要到河边嬉戏玩耍,防止溺水事故。”

省电视台新闻频道的主持人有着一口流利的播音腔,从没关紧的生锈铁门里泄出来。

正是晚饭时间,筒子楼里很热闹,锅碗瓢盆的声音乒乒乓乓。

何朝还没来得及换下身上的蓝白校服,半挽着袖口低着头站在门口,对新闻报道漠不关心。即使这篇新闻报道里的失踪人是和她流着几乎同样血脉的亲人,是她唯一的哥哥——何钦。

卧室里的尹眉却应激了,蹿了出来一把关掉了电视,遥控器被她随手扔在了沙发里。没说话,但动作里能看出她有些不开心。

窝在角落里的大黄感受到尹眉身上的暴躁,在角落里摇了摇尾巴,低低地叫了一声。被尹眉瞪了一眼后,大黄很有眼色地息了声。

“妈妈,走吧。再晚赶不上平宁寺求签了。”

平宁寺是丘海市区有名的寺庙,何朝一家几乎每周都会来拜寺庙求签解惑。

何钦失踪后,一周一次变成了一天一次。因为闭寺早,尹眉每天踩着晚饭点去求签,生怕赶不上。

但今天是个例外。

尹眉一点也不关心平宁寺,反而冲着何朝厉声责问:“我房间里的符纸呢?是不是你拿了?”

“没见过。”何朝很平淡。

“怎么可能没见过?上周平宁寺山脚下那个神婆给我的时候,你就站在旁边!”尹眉分明不信,“那个神婆说只要我喝七天的符水,你哥就能回来——你难道不想你哥回来?!”

自从儿子失踪后,尹眉的精神状态就一直不大好。平宁寺山脚下那帮算命的都认住了她,天天半哄半唬着尹眉算一卦。

上周末尹眉又一次被拉住,那回是个脸生的神婆,神叨叨地把一沓符纸塞给尹眉:“你把这沓符纸烧了兑水喝,保证不出一周,你儿子就能全须全尾地回来。”

尹眉兢兢业业每天喝符水。

今天是第七天。

“她骗你的。”何朝说,依旧反应淡淡,对于迷信和哥哥好似都不关心。

她平淡的反应刺痛了尹眉。

“真的是你拿的?”尹眉语调越发尖锐,刺激着人的耳膜。

筒子楼里没有**可言,尹眉尖锐的喊声无异于八卦的吆喝声,其他人混杂着疑惑、好奇和恶意的眼神都向着这对母女投来。

“你真是和你在寺庙里碰见的同学——那个穿黄裙子的——说得一样,没有半点心。”尹眉失去理智,“何钦是你哥哥啊,你就这么不想让他回来?”

她很快给何朝定了罪。

何钦从“你哥”变成了“我儿子”。

“把符纸还给我,我喝完我儿子就能回来了!”尹眉尖叫着扑向何朝,长长的指甲抠破何朝的脖子,“还给我!”

两个人在生锈的门口前扭打起来,或者说是尹眉单方面拷问何朝。她死死掐着何朝的脖子,一遍一遍神经质问:“符纸呢?在哪?我的符纸到底在哪?”

何朝被掐得喘不过气,一个趔趄,和尹眉一起摔在地上。但尹眉依旧不松手,魔怔地一遍遍质问。

八卦好事的邻居犹疑着不想掺和这对母女的破事,甚至于磕着瓜子八卦。

“不怪尹眉疯成那样,她儿子成绩又好又懂事。哪像救回来的那个,一脸犯罪样,天天领着个零蛋回家。”

“可惜哦,她儿子很有孝心的。知道单亲妈妈不容易,什么都听他妈的。”

“据说成绩好到能考清北,可惜哦,人没了。王帅天天得零蛋,好歹人还在。”

三言两语闲聊开,却没有一个上前制止。还是邻居王阿婆看不下去了,急急走过来:“朝朝!”

“哎呦,你们还在这看!还不快点拉着点尹眉!”王阿婆叫,“尹眉你发什么疯!楼上帅子都说了,你家钦卷进水流里没上来!他们两一块游的泳,你不信他去信那群算命的臭瞎子!”

几个刚刚在公共厨房的女人擦了手就跑过来,她们使力把两人分开,也七嘴八舌劝:“帅子回来人都疯糊涂了,嘴里都还在念何钦的名字。”

“都一个月了,人没事儿早就找着了。”

“我们知道孩子没了你伤心,何钦长这么大,没让你操过心,成绩好又懂事,我们也都看在眼里,但你也别执着于过去了。”

尹眉一句也没听进去,手掐着何朝不松,大家只好合力把尹眉架走。

何朝被掐得不轻,这下终于勉强能够呼吸,撑起身子拼命咳嗽,肺都要咳出来。

“我儿子没死!”尹眉被拉开也在挣扎,咬牙切齿,“就是何朝拿了我的符纸,我只要今天也喝了符水,我儿子就能回来了!”

她几乎哭喊,声音里有哭腔:“我要我儿子回来…”

王阿婆和尹眉一家当了十几年邻居,看着何朝和何钦长大,知道尹眉一个单亲妈妈不容易,什么事都会帮衬着点。

现在,她恨铁不成钢:“尹眉你真是疯糊涂了,不信你女儿信那群臭瞎子!你每次吃饭都要摆三个碗,装何钦还在——和你说了多少遍了——何钦走了走了,你还天天骗自己。”

“你就是喝一辈子符水,何钦也活不过来!何朝为你好,你倒好反过来欺负她。”

王阿婆真把何朝和何钦当孙子孙女疼,一段话说完,气得肝都疼。

“她为我好?我喝了六天符水,她没过问一句。今天第七天了她立马藏符纸。这是为我好?这是她不想要她哥回来!”

何朝已经缓过来点,从地上爬起来。因为咳嗽,她两只眼睛猩红,胸腔剧烈咳嗽:“你真是疯了。”

尹眉喊叫得更大声,一副这事没完的样子。

“何朝,你先走。”王阿婆对何朝使了个眼色。

何朝沉默地和尹眉对峙了两秒,最终没再说什么,转头离开了。

筒子楼是回字形,王萌扒在栏杆上正好能看见楼下这出闹剧。她和何朝是同班同学,王萌性格内向,在班级里朋友不多,和何朝是很要好的朋友。

看到何朝转头离开,她刚要转回身,就被她妈徐瑛一巴掌打在了后脑勺上。

徐瑛拿着一把还没择的菜叶子:“看什么看,看看看。一天天的,要你干活咋那么磨叽。照你这速度,一家人都别吃饭了。”

王萌捂着后脑勺:“何朝她们家吵架,我…”

“她们家吵架和你有什么关系?她妈上次拍咱家们要我们还她儿子,你这么快就忘啦?”徐瑛嘴上说着不关王萌的关系,自己却走到栏杆旁看热闹,“你赶紧回屋择完菜写作业去。”

王萌悻悻进了门。

楼下的闹剧已经收尾,几个女人家扶着尹眉进屋。徐瑛随口吐了口唾沫:“一天天的,净在这闹挺。”

客厅里,王萌她爸王国强还在看电视,坐在沙发上哈哈大笑。见到王萌进来,他瞥一眼:“萌子,去给爸买包烟。”

“要去自己去,大周末的不知道自己动动手脚?”徐瑛把大门一关,给了王国强一个白眼,“天天在家躺着,买条烟还要叫王萌,四肢是真躺退化了是吧?”

“哎,你这臭娘们,你勤快,你不指挥他们两——你不在这叫这个跑腿叫那个跑腿,帅子能掉水里?”王国强气得站起来,以前他吵架总不占理,现在理直气壮,“我叫萌子买包烟总比你好吧?我不会让萌子掉进水里!帅子是运气好,虽然疯疯癫癫但好歹是回来了,那运气不好了,我们家现在就和楼下何钦家一样了!”

“都是我不好,行了吧。我呕心沥血为了这个家当牛做马我不好,你天天不着家、回家了除了躺着还是躺着但是你特别好。你好,那帅子掉进水里的时候你在哪?”

看样子,两人免不了一场大战。

王萌很清楚自己爸妈的德性,趁着两人吵架,飞奔进自己房间。

中间路过王帅的房间,她听见里面乒乒乓乓的响声,还伴随着“怪物”“杀”的叫喊声。

王帅是她亲哥,上个月和何钦一起溺水了,再回来就疯了。王帅本来就不是个好学生,常年打架斗殴,疯了之后更是恶劣,看谁都是要害他,砸了不知道多少东西,动不动还要动手打人。不出一周,她爸妈就把王帅锁进房间里,每天按时送一日三餐。

王萌本来就怕她哥,她哥疯了之后更让人害怕。

她脚步不敢停,一溜烟钻进房间锁了门。

王萌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客厅的争吵还在继续,一时半会儿不会停的样子,她这才从书桌和墙壁的缝隙里掏出她的破手机。

王萌的手机是一个旧款诺基亚,破损严重,屏幕上有两道长长的裂痕。诺基亚的屏保是一张她偷拍的男生打篮球的照片,屏幕裂痕贯穿了男生的篮球。

掏出手机,王萌毫不迟疑地给何朝发信息。

王萌:你去哪了?

消息发过去半天没人回,王萌想了想又发消息过去。

王萌:我今天听见阿姨说的话了,你别放在心上。何钦哥那么优秀,他失踪,阿姨肯定很难过。

王萌:阿姨说的那个同学是黄萱萱吧?她这种人恶有恶报的,我听人说她这一周放学回家被人丢死老鼠,吓得这一周都不敢嘚瑟了。

“啪——”

听到这个声音,王萌条件反射扯过旁边的书挡住手机。

回头看,果不其然,她妈打开她的房门,脸色铁青:“还不去择菜?!今天晚上都不吃饭是吧?不想吃赶紧跟着你爸一起滚!”

说完也不等王萌的反应,徐瑛又已经大踏步走掉了。

不用猜都知道,她妈在她爸身上吃瘪了。他爸妈每次吵架流程固定——相互谩骂,激动的时候要互相砸东西、上手,然后她爸气得离开,她妈则憋一肚子火,要么冲着王萌嚷嚷,要么追着王帅打。

这个时候,她可不敢再惹她妈生气。

王萌拿出破手机匆匆看一眼,何朝已经发消息过来了。

何朝:平宁寺。

何朝:我知道。

又去平宁寺求签了?王萌安下心,把手机藏好后就跑出去择菜去了。

七点,大雨。

一路上没有多少人,树被风裹挟着朝一边倒去,暴雨如注。

何朝撑着伞朝家里走去。雨太大,即使打着伞,她的校服也被雨水打湿,沾上水的部分变成深蓝色。

她家在四楼,从外面可以看见里面亮着黄色的灯,看起来暖和温馨。

何朝收起雨伞进了筒子楼,雨滴从身上淌下,她浑身湿漉漉的。长发扎起来,发尾紧紧贴着脖颈,脚下是一条长长的水迹,何朝像是从水里被打捞起来似的。

她手心里紧紧攥着一张黄色的纸片,纸片被保护得很好,干燥地躺在她手心。

已经到新闻联播的点,筒子楼里也很安静。不知哪家电视机声音放得很大,偶尔能听到新闻联播女主持人的讲话声。

“叩叩叩——”

何朝敲响家门。

屋里很快有动作,有人趿着拖鞋急急赶过来开门,拖鞋着地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

门很快被打开一条缝,尹眉的脸出现在门缝里。

暖黄的灯光很暗,在尹眉脸上蒙上一层阴影,但是何朝还是能从黑暗中依稀辨认出尹眉脸上似乎洋溢着微笑。

“妈妈,这是我从平宁寺求的签。”

何朝伸出手,把手里的黄色纸条递给尹眉,她放柔语气,想缓和下午的不愉快:“下午的事是我不对…”

尹眉取过纸条,没有像往常一样立马打开,对下午的事也反应平平,似乎下午和何朝的不愉快没有发生过,也把喝七天符水何钦就能回来这件事完全抛之脑后了。

何朝还想好了回来该如何劝妈妈别再想着符水,现在看来是她多虑了。

“朝儿,带了伞怎么还一身水啊,你快进来。”尹眉喜笑颜开地拉何朝进屋。

屋里很安静,没有尹眉坚持每天晚上播放的新闻联播的声音,也没有大黄时不时的呜咽声。只有屋外的雨声和夜猫子的叫唤声。

客厅开了一盏暖黄色的灯,餐桌上是满满一桌菜,放了三个碗。

“钦儿,朝儿回来了。”尹眉冲着厨房的方向喊。一个月里,尹眉一直都是这样欺骗自己何钦还在,何朝已经免疫了。这回,何朝也并不打算刺激尹眉,乖乖地想要和妈妈缓和关系。

“妈妈,你没有生我的气就好。”

尹眉没有回答她。

另一个声音回答了她:“妈妈怎么会生你的气呢?”

这个声音她再熟悉不过,她的十六年人生就是伴着这道声音长大的。温和的、冷漠的。这道声音的主人已经消失了一个月。而现在,这道声音再次出现在她耳边。

何朝感觉浑身血液倒流。

她僵在原地。

身后的尹眉还在笑呵呵地翻黄色签条:“我来看看平宁寺这回是什么签。”

大吉。

何朝的心里只有这一个声音。

果不其然。

“大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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