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雪元年冬至,祀天大典。
我提前一月,以“整修祭台”为借口,叫上了正阳门外的苏钧进城修缮祭台。
同夜,我又叫上蔡敏带上三百人乔装成抬取暖火炉的宦官,前去祭台埋伏。”
冬至前的那一天夜晚,雪下得很密。沈后来时,我看见她的兜帽压到了眉际,狐白裘上结满着细小的冰凌,远远看去仿佛是一只白色的绒毛大团子。她解开裘衣,露出双手,我看见了袖口那件她亲手缝的两对鸳鸯,如今却被雪光映得惨淡。沈后拿着香囊递到我面前,依旧是那不变的“阿欣独家秘方”,香囊的针脚缝的十分细密,让我想起大婚当夜她紧咬的双唇。
“陛下,”她声音轻得像雪片,洁白轻盈,“我听见姑祖母梦呓,一直叫着阿哥。”
我心头一紧,香囊在手里被攥得变形。我侧过脸去,看见她睫毛上落得雨雪。
“皇后,”我轻轻地叫着她,嗓子像是被炭烟熏得嘶哑一般,“如若有一日,朕与沈家……你当如何?”
她抬起头,一怔,眼里好似一泉深不见底的汪洋。
“臣妾先是陛下之妻,再是沈家女。”
话音落地,她忽然伸手,慢慢的为我抹去了眼睫上落的雪水。指尖温暖,动作温柔得像在抚摸刚出生的婴儿。狐裘缓缓滑落,软软地堆在我的脚边。我俯身抱住她,抱得用力,仿佛要把她勒进我的骨缝,就这样一直抱着,好像是一个贪婪的守财奴紧握着他最后的宝藏。
祭天当日,寅正。
我披着黑色貂皮大衣,乘龙辇缓缓前往慈安宫。我看见太皇太后未梳高髻,银发散披,衬得凤眸衬出阵阵寒冷。我伏地不起,额头抵在她足尖的金翟上,久久不愿起身。
“孙儿首祭,需劳烦祖母坐镇。”
她沉吟良久最终伸出双手,我能感到枯指穿过了我的鬓边。
我们一同乘坐龙辇驾出镇北门。
雪越下越大,天地一片素白,福临街道两旁的旌旗被雪压弯,像是两排低头的罪人。我与她同乘,当车轮辗过积雪时,发出了细碎的声响。她忽然开口,声音混在风雪里,让我听着不是很真切:“皇帝可知,你父皇临终前,对哀家说什么?”
我握着缰绳的手一紧。
“他说,‘母后,夜白像我,虽才华不及几位兄长,但性格极其隐忍,沈家若不专心辅佐的话恐怕难以对抗。’”
我转头,看她皱纹里夹着落雪,恍惚间发觉父皇当年伏在病榻时,也是这样侧着脸,看了我最后一眼。我微微笑笑缓缓的说:“皇祖母多虑,孙儿岂敢。”
祭台前是百官位列,白雪覆盖着玉阶。
我扶着她登阶,她手腕很细,皮骨之间,好像只隔着一层松垮的冷意。阶面结冰打滑她一个踉跄,我顺势接住,指甲仿佛陷进了她枯老的皮肤,我能感受到脉管里极慢跳动的脉搏。
祭台顶端,是鼓响混杂着箫声。
我扬声大念祭词,声音撞在雪幕上,又弹回胸腔,震得耳膜生疼。
“奉天承运——”
第四字还未落下,祭台下便火光四起。
蔡敏部率先发难,一刀劈开了炭筐,火油遇雪,轰然腾起三尺赤焰。三百名士兵连忙掀开衣袍抽出短刀,刀光映着雪,像是被囚禁于人间的白霭。苏钧铁骑自南门入,马蹄踏着雪溅起了满地黑泥。
太皇太后惊愕,瞳孔里倒映着火光。
我反手扣住了她的脉门,从腰间抽出佩剑墨白,那是三哥曾经征战北疆时的佩剑,当剑出鞘时,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像是与故人再次重逢。
血溅在了满地白雪上,像凤凰涅槃喷发出的火花,一朵一朵,烫穿层层积雪。她瞪着我,喉中“咯咯”作响,像那年福临街,三哥死前呛出的血泡。
“好……好……能斗过哀家……我也放心了”
我凑近,以只有两人能闻的声音,轻声道:
“皇祖母啊,黄泉路上,请替朕向父皇问安,告诉他,朕虽年幼却不是任你们呼来唤去的傀儡。”
她倒下,紫袍铺雪,凤纹被血浸透,像一滩融化的夜色。
风卷起了满地雪尘,也卷起了她鬓边散乱的银发。那发拂过我的靴尖,恍惚间我想起了多年前,她第一次抱我时,拂过我脸的细长黑发,我看着她的双眼,缓缓地失去了色彩,眼角似乎流出了一丝泪光,她的遗容让我感到一阵安详,我想起此前她护着我身前,不让父皇打骂从太学逃课的我,她回过头,午后的阳光恰好照在那一片慈祥的花海上。
不知过了多久我站立于高坛,眼角流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泪光。
漫天白雪落在剑身,即刻被血温化,顺着剑脊,滴落在地面。
我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像更鼓,一声,一声,敲在胸腔深处。
冬至,昼最短而夜最长。
从今往后,朕与夜同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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