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谢桢正十九年,隆冬,雪正盛。
森严肃穆的皇宫被一层薄薄的飘雪覆盖,路上行人稀少,枝头怒放的红梅被风挟裹着,零零落落地飘下来,弧度一旋,绽放在那一角紫色的衣摆处。
回京的三个月,这是谢明蕴第一次被皇帝传召到御书房。
一墙之隔的御花园里,几个洒扫的宫女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地说话。
“哎,听说了吗,今日早朝四皇子又上书,想请皇上把明蕴公主送去南湖国和亲呢。”
“明蕴公主,那位不是才认回来三个月吗?这就要送去和亲了?”
“没准呢,四皇子上书问得紧,太子殿下一派却力保,好像正想办法把这位公主留下呢。”
“但这事关两国邦交,什么样的理由能再把这位公主留下呢。”
下人的话顺着墙边飘过来,恰好落入了谢明蕴的耳边。
周围的花草树木都被大雪染成了一片银装素裹,而谢明蕴着一身浅紫色的宫装站在宫墙下,大氅将娇小的身子包裹着,头上的步摇随风晃动了两下,吹开垂落的青丝,一抬头,一张漂亮明艳的脸便晃出来。
她本抱着暖炉,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地里,嘴里哼着曲子,显然今天心情不错,这不错的心情却在听见宫女们的话后,心头骤然蒙上了几分阴霾。
这事在朝堂上闹腾了几天,她没理由不知道,但纵然是知道了,也找不到什么解决的办法。
毕竟她是个三个月前,才被认回皇宫的便宜公主。
纵然帝后这三个月来对她都极好,东宫里那位性格沉默的太子皇兄也很纵容她,但若是如今她和家国大事摆在一起,皇帝如何抉择,到底是个让人摸不准的选择。
谢明蕴抬起头又看了一眼四四方方的皇宫,身后下人井然有序地跟着她,身上的大氅千金难求,连手炉都是用金线勾着装饰的,比三个月前她连一顿饭都吃不饱的时候可谓是天差地别,但她掀起唇,几不可见地叹息了一下。
心中有些迷茫的慌张,又很快被她压了下去,抬步又往前走。
想来今天皇帝召见她,也是为了此事。
但不管如何,她总要自己争取一次。
顺着玉阶走到御书房外,太监通禀后给她开了门。
进了门,谢明蕴哼着的曲子一停,身子挺得更直,走动端庄无声,头上的步摇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了一下,又很快归于平静。
“儿臣给父皇请安,父皇大安。”
她低着头行礼,落落大方的样子让皇帝甚是满意。
虽然这女儿只认回来了三个月,但举手投足之间,显然有几分公主的样子。
“过来吧。”
桢正帝人到中年,神采奕奕,一身龙袍着在身上,衬出几分威严与气势,谢明蕴刚与他的眼神对上,顿时又有些忐忑地避开。
这还是她认回来后,第一次单独与皇帝待在御书房。
十七年前北谢与邻国交战,战乱之中皇后刚出生的小女儿流落在外,从此下落不明。
三个月前,她这个平民之女一如既往地打开琴馆,期盼着今日能有主顾上门,毕竟因为年前来人闹了一场,琴馆的生意便越来越冷清,勉强坚持了几个月,几乎已经入不敷出快要吃不上饭了。
可万万没想到,她等来的不是主顾,而是一群光鲜亮丽的“不速之客,当先一位年轻俊朗的公子哥不由分说地带着她来了这富丽堂皇的皇宫里,又是滴血认亲又是看胎记,折腾了许多时辰之后,她忽然被套上了宫装,摇身一变成了北谢国帝后的嫡亲女儿。
连温饱都解决不了的日子骤然一变,她住进了皇宫,金银珠宝像不要钱一样地送进来,皇后抱着她失声痛哭,皇帝为她赐封号建公主府,东宫太子三天两头记挂着这个妹妹,一时她谢明蕴在整个北谢国可谓风头无二。
但这顺风顺水吃喝不愁的好日子没过够三个月,邻国求娶公主,与太子针锋相对的四皇子一党上书,力荐要她这个便宜公主去和亲。
这事在朝堂上折腾了有小半个月了。
谢明蕴拢了衣袖走上前,离皇帝近了些,她身子更紧绷,有些局促地低下头。
虽说是亲父,但他也是掌握生杀大权的皇帝,有血缘却无十多年的相处,她多少有些畏惧。
但帝王虽然看上去很威严,一开口问话却极温和。
“蕴儿今日从公主府过来,可觉得冷?”
“劳父皇记挂,儿臣不冷。”
她一板一眼地回话,手中的帕子搅弄着,衣袖滑动,那双手上的冻疮便暴露在皇帝眼下。
回来三个月,上好的药用了许多,但多年攒着的冻疮也不是一时半会能完全消退的,平白破坏了这双手的美感,皇帝目光落在她手边,停顿了一下站起身,开门见山。
“这些天的事情,想必蕴儿也听说了。”
谢明蕴心中一沉,低着头轻轻嗯了一声。
“蕴儿想去和亲吗?”
这问题一出,谢明蕴更抿紧唇。
她当然不想。
“你刚被朕认回来,朕与皇后心中对你有诸多愧疚,自然想留你在膝下多待几年。
但朕膝下子嗣凋零,适龄的女儿只有你一个,与南湖国和亲,若说恰当,蕴儿是不二人选。”
皇帝的话轻飘飘落下来,谢明蕴心中更堵。
前十七年,她在外面流落,有幸得一户清贫人家收养,也算平平安安地长大,十二岁的时候,养父母染病而死,家中的东西都变卖治病,而后五年她一个人居无定所,四处奔波着讨生计,本以为如今认回皇宫,帝后与太子都对她很好,以后该是顺风顺水的一辈子,难道如今……竟是又要背井离乡吗?
她眼中蒙了几分灰白之色。
“父皇打算送女儿去南湖么?”
她如此直白的一开口,倒把帝王剩下的劝词都堵了回去。
他对上谢明蕴一双透亮的眸子,心中难得有些心虚,但这情绪只一瞬,他很快清了清嗓子,又变成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
谢明蕴与他对视,被帝王眼中的威严看的有些无措,但想起自己若再不争取,只怕就真要离京和亲了。
顶着公主的身份,风头之上却也无人敢保她,事到如今她唯有靠自己,再争取一次。
“父皇……”
准备好的措辞刚要说出来,又被皇帝打断。
“这些天你母后与太子也时常劝朕,但朕是你的父亲,也是天子,不得不顾及……”
“皇上!”
皇帝的话被一道声音打断,御书房的门推开,一袭宫装的皇后急急地走了进来,顾不得脚上的落雪泥泞,她把谢明蕴往她身后一扯,直直对上帝王的视线,语气难得尖锐起来。
“皇上若执意送蕴儿和亲,臣妾不如一头碰死在这,也好免了再度失去女儿的痛。”
太子随在身后进来,跟着关上了门,一撩衣摆跪了下去。
“儿臣但请父皇体恤母后数十年失女之痛,莫要送蕴儿去和亲。”
听着声音,谢明蕴悄然松了口气,动了动有些僵硬的手指,漂浮不定的心安了几分。
随着太子的话落,御书房内又陷入了安静。
“臣妾冒然闯入御书房,自当向皇上请罪,但请罪之前,臣妾求皇上,哪怕顾及这么多年夫妻情意,顾及当年战乱,臣妾与臣妾母家为皇上鞠躬尽粹,也体谅臣妾多年失女之痛,别再把蕴儿从臣妾身边夺走了。”
皇后目光落在桌案前已经写了一半的圣旨,眼眶一红,情真意切地看着皇帝。
“南湖国地远千里,蕴儿身子骨弱,手上的冻疮还发作着,如何吃得这个苦。”
提及冻疮,皇帝目光又落在谢明蕴手上,瞧见那痕迹,几不可见地叹息了一下。
他自己的女儿,如何能不心疼。
当年之事他本就对皇后和国舅一家心有愧疚,如今皇后三番几次地相求,他难免有动摇。
“但南湖求娶皇室女,断不能随意找了宗室人封公主嫁过去。”
此话一出,底下跪着的太子顿时抬起头,知道此事有了周旋的余地。
“儿臣有一办法,求父皇听一听。”
顿时几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太子谢明则身上。
谢明蕴疑惑地与谢明则的目光对上,谢明则对她露出个安抚的笑,皇后攥着她的手紧了又紧,似乎也是怕她慌张害怕。
她回过神,软软地对皇后笑了笑。
“蕴儿才回来三个月,之前却在民间流落十七年,堂堂公主十多年未曾受过太多教导,不如为蕴儿请个太傅教导四艺,也好暂时堵住朝臣的嘴。”
以教导公主为由,暂时拖上一年半载不让谢明蕴出嫁,何况谢明蕴才认回来,若说皇后想多留半年让女儿承欢膝下,朝臣们也是不能多说什么的。
这自然是个折中的法子,皇帝显然有些意动。
“你可愿意?”
谢明蕴眼中蒙上几分喜色,找人教习与出嫁和亲,她当然知道该怎么选。
“儿臣愿意。”
她一口答应下来。
“皇上。”
皇后又忐忑不安地看向帝王。
帝王微微皱眉,心中思忖了片刻。
十多年前战乱是为了急着救他,皇后才将女儿留在营帐里先行一步,后来女儿丢了后,皇后郁郁寡欢十多年,国舅姜家为北谢鞠躬尽粹,他不能全然寒了忠臣心。
“既如此,朕便下旨,暂缓此事。”
皇帝开口,缓缓折了桌案上写了一半的奏折。
算是把此事一锤定音。
“只是东宫的老太傅前两天才向朕告老还乡,若此时再让他回来,只怕……”
“此事儿臣已经想好了人选,父皇可记得之前容家才回来的嫡子么?”
太子站起身,浅淡的声音响在屋内。
“容淮安。”
皇帝轻轻颔首。
容家是世家之首,唯一的嫡子容淮安半年前前从江南回来,接替了告老还乡的太傅一职,如今已经是新一任太傅了。
他有意提拔,若是此人的确可用,是打算年后提为国相的。
“此人是一年前科举的文状元,才华横溢,性情温和,若是教导蕴儿,也不算失了身份。”
容淮安?
谢明蕴骤然抬起头,觉得这名字很是熟悉。
好像之前在哪听过一样。
但这想法在脑中一闪而过,她也没太在意。
“若由此人教导蕴儿,你可愿意?”
“自然愿意。”
谢明蕴想也没想地开口。
“既如此,传容淮安入宫。”
皇帝的命令很快,不出一炷香的时间,门外就又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
继而房门打开,门边掠过一道紫色的身影。
此时屋外雪停,冬日的阳光顺着门边的缝隙透过来,洒落在他身上,让谢明蕴有些不适应地眯了眯眼。
这身影似乎与什么人有些相似,但她没怎么在意地低下头,端起桌边的茶盏抿了一口茶。
只要不让她和亲,让谁教她都成。
左不过是一个太傅。
如是想着,这人到了跟前,继而熟悉的声音浅淡地响在屋内。
“臣参见皇上,请皇后娘娘,太子殿下,公主安。”
“淮安起来……”
“啪嗒——”
皇帝一句话还没落,谢明蕴骤然抬起头睁大了眼睛,死死地看着来人。
回宫后,这位大方规矩温和守礼的公主,头一次失态地脸色一白,把手中的茶盏砸在了地上。
PS:专栏接档《予千秋》已开。
文案:温柔坚韧贵女&白切黑储君。
定安十八年,谢王府父子三人战死沙场,满门忠烈唯余小女谢瑶一人尚存人世,帝怜谢王遗孤,下旨将谢瑶赐婚与东宫太子。
偌大的王府倒下,谢瑶如风雨中的浮萍,百日守孝后嫁入了东宫。
一时人人悲悯,人人笑话。
悲谢瑶孤女无依,又笑太子体弱多病东宫早晚易主,怕是要孤女配病秧子,再成可怜寡妇,守着一家子灵位过活。
*
初入东宫,谢瑶处处低调地做着隐形人,本想和这位病弱温和的太子相敬如宾,日后等他病逝或者登基,也能得个清闲日子安安稳稳地过后半辈子。
谁料顾长泽今天头疼召她侍疾,又是高热又是咳血,她不得已留宿贴身照顾,两人夜夜同床共枕,明天又婉言拒绝了皇帝让他纳妾的好意,说他久病难愈不想拖累别人,东宫有一位太子妃就够了。
于是民间一边感叹这位病秧子太子只怕要英年早逝,一边又盛传太子宠爱太子妃,两人同进同出好一对眷侣。
流言甚嚣尘上,谢瑶担心太子身上落个“惧内”名声,便善意提醒。
顾长泽对她温和一笑。
“孤久病不想拖累你,若他日病逝,就向父皇请愿还你自由之身。
流言是外面的人乱传的,你且等等,孤找人摆平这些。”
可谢瑶左等右等,没等到顾长泽病逝,也没和他相敬如宾,反而等来了他病好,弑兄杀弟夺位登基,又在众目睽睽之下,给她套上了凤袍。
谢瑶:嗯?不是病秧子吗?!
*
宫变那天,满地鲜血流到谢瑶脚下,背对着她的那人将长剑从六皇子胸前拔出,一转头和她四目相对。
谢瑶惊恐畏惧地瑟缩了一下,顾长泽漫不经心擦去手上的鲜血,踩着满地尸骨走到她面前,在她额头上落下个冰凉的吻。
“别怕。”
彼时她才知,那些流言全出自东宫书房,温和无害的皮囊,不过是他阴鸷残忍的掩饰,所以这世上怎么会有他摆不平的流言?甚嚣尘上,不过是因为他愿意听。
什么自由之身,都是空话。
他对她,早有所图,蓄谋已久,从来就没打算放手。
——
先婚后爱甜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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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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