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无踪

夜雨初歇,月光撕开一处厚重的云层,从裂口探出小半个头,清冷的银光倾泻下来,洒在湿漉漉的园中,映了一池月色。

萧怜走后后大半个时辰。

赵颐放下茶盏,看了眼天色,才从水榭中缓缓起身慢步回众妙堂。

重赢拿过伞,跟在自家公子身后,“公子,萧姑娘已回去了。”

赵颐淡淡颔首,昔日温和的面色不改,步子快了稍许。

回到众妙堂,他将沾染了湿气的外衣褪下搁在衣架上,从一旁桌奁下取出壶檀香,在香炉中点了,立在屏风后的支摘窗前。

他院中人少,气味极少被人扰乱,往日只是用莲盘盛些柑橘放在屋中,檀香用的极少。

香雾从炉中漫开宛若游丝,在空中升腾、漫溢、飘摇,最终隐入房梁,还是未能压过屋中那一抹似有若无的气味。

赵颐眸子半闭,命唤人来将书房清扫一遍,沉息片刻后又命人打了热水,

净室内。

热意蒸腾,白花花的水雾氤氲成片。

他褪了衣裳,靠在浴池边上,凝着先前被人碰过的手指,目光不复往日的沉静悲悯。

下一瞬,他将手浸入水中,又取过澡豆在手指擦过,旋即将指间里里外外不停搓洗干净。

不知不觉间,手背已一片通红,直到觉着手上已无女子气息,赵颐这才停下。

待他回到书房,萧怜碰过的几处已被人清洗过了,屋内唯剩浓厚的檀香气。

夜色深浓,园中各院渐渐熄了烛,房中的檀香也已经燃尽了,窗牖大开,风将浓郁的香气洗了一遍,漫着清郁的气息。

男子行至屏风后,几息间,原本结结实实贴在身上的里衣就被凉风拂得松垮。

雪白的衣襟敞开小半露出白皙透着绯红的胸膛,随风起伏不定,纯似被雪濯洗过的冰魄。

香炉中最后一缕烟在骤雨落下之时彻底消隐,屋中的檀香味撤去,夜色将众妙堂笼罩在狂躁的雨雾中。

赵颐凝着雨中飘摇的桃树半晌才合上窗,衣襟已被雨水打湿稍许松松垮垮的挂在身上。

转身之时,衣架上沾染过旁人气息的外袍猝然落入眼底,他眉眼微蹙,眼中闪过抹不明的情绪。

合拢衣襟后,他取过身清爽干净的衣袍,用了杯凉茶压下心底的燥意,唤了重风进来。

“公子。”

“嗯。”赵颐不咸不淡地应了声,“将这衣裳处理了。”

重风点了点头,拿着衣裳走了两步又退回来,指着案上的瓷罐,“公子,那药膏可要收好?”

屋内默声片刻,重风以为公子想独自处理,抿了抿唇正准备退下,头顶就响起道温润无漪的声音。

“……扔了。”

——

自那日夜闯众妙堂后,萧怜已有几日未见过赵颐了。

这几日,老夫人往她院中拨了两个女使,美其名曰教她规矩。

她自然收下了,也知是老家伙见赵颐回来了,怕她对赵颐存有别样的心思,是以派人盯牢她。

眼下停了几日雨水,赵令梧到她院中来,说一连几日赵颐都未曾到老夫人的清堂居去。

他为人孝顺,照习惯,两日一次的请安免不了。

如今却几日未出现,想必不在园中。

同时也听闻众妙堂破天荒添了人手,连夜里四周都有人把守。

赵颐已将她当成贼来防了。

午后。

萧怜一如往常坐在软席上,半靠凭几,怀中抱着只睡眼惺忪的狸奴,手掌在猫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活似在哄婴儿。

只是她面露倦怠,桃花眼凝着回廊,眼中也毫无为人母的温和。

将将打完哈欠,秋月就迈着步子进来,在她耳边道:“小夫人,银莲偷偷摸摸从山脚那条小道去了清堂居。”

银莲正是老夫人送来的女使之一,还有一个叫做银杏的,平时负责给银莲把风。

老夫人不是没有在她院中安插过人,她刚嫁进来时院中全是老太婆的人手,她用不习惯就让赵凛买了新的奴婢回来,借口将他祖母的人撤了回去。

萧怜揉了揉猫颈,将那层松松的皮轻轻扯了扯,随意道:“不用看着她们,当成院中普通的女使就成。”

秋月困惑地挠了挠头,“小夫人不是最讨嫌旁人盯着?”

萧怜笑了笑,“且等等罢。”

左右也不着急。

老夫人想盯着她,怕她有不轨之心,但又恐让赵凛打发了她。只念着抓了她的把柄,训她罚她。

这边话音才落地,秋月便边摇头边叹气,小声嘀咕,“小夫人这性子越来越难猜了。”

萧怜瞧她兀自低着脑袋不知在说甚,眼神下滑,眼底荡出抹笑,继续逗弄怀中的狸花。

在她几番搅扰下,狸花从睡意中清醒,几息过后在她怀里慵懒地伸了伸懒腰,睁着微微发绿的眸子看她。

萧怜垂眸看它,抚摸它的头顶,毛顺而光滑,手感正好。

只是不等她有过多动作,在院外传来几声嘶哑的猫唤后,狸花双腿一蹬飞也似地冲了出去。

“喵——”

再然后,便是几道厮打的声响。

猫儿动作迅疾,待萧怜披上外衣走出院中时,已经寻不见身影了。

“秋月,你到竹水涧去寻。”

吩咐过后,萧怜快步则朝着山茶林去。

这只狸奴名唤“重阳”,是她亲自寻来的,将它从手掌大的一只养到半臂长,自是爱得不行。

这傻猫平日里野性难训,唯有半梦半醒时温顺,眼下已完全清醒过来,她生怕它打伤园中旁的猫。

省得她赔礼道歉。

思及此,萧怜步子放快不一会儿就听到猫儿打架的嘶叫声。

放眼望去,正见她的狸花压着只雪白的长毛猫。

然而还不等她喊话,已经有人朝着两只猫过来了,“天哪,正是姐姐的猫!”

随着话音响起,两只厮打中的猫蹭一下分开,重阳飞奔到萧怜身前,她也顺势将猫抱在怀中,这才抬眼看去。

本想着赔礼道歉,却在看清来人时,眸子猛然冷了下来。

那一侧,七八个人正往这边走来,为首的两人,一人身穿墨绿广袖深衣,头顶莲花金钗,雍容华贵,另一人绯红襦裙,脚踩急步,引得发上步摇前后摆动。一动一静,面容却出奇的相像。

正是庄云雁和她妹妹庄七娘。

视线交汇的一瞬,庄七娘的眼神也在一瞬间冷下来,目光在空中擦出浓浓的火花。

“又是你,不光你能惹事,你的猫也能惹事。”庄七娘连忙将自家姐姐的猫儿抱入手弯中,面露不善,“这可是老夫人的爱猫留下的猫,你也敢得罪?”

萧怜揉着重阳的后颈,心想本同庄云雁泾渭分明,今日这事她也有意先行赔礼道歉,可她这妹妹看得人心烦。

老夫人她都不怕得罪,还怕得罪老夫人的爱猫?

萧怜笑了笑,“你自是有理。”

说罢,转了半身子面对庄云雁,“今日本是重阳的错,一会儿我送些擦伤药到云霜居,再罚我这只蠢猫,夫人看如何?”

重阳野性大,故而她时常为它修剪指甲,防它伤人。那白猫留着指甲,重阳又未动嘴,想必就算有伤也是轻微擦伤。

但纵是她有意退让,庄七娘还是仰着面上前,“我姐姐脾气好,我可不好。送些药过来就当没事了?今日你的猫我带走罚,不然你当真不知何为贵贱有别!”

贵贱有别。

好一个贵贱有别。

萧怜不欲同庄七娘有过多牵扯,淡淡问道:“你打算如何罚?”

庄七娘笑了笑,“只是百倍千倍还回来。”

“重阳是公子看着长大的,公子爱不释手。”

萧怜并未看着对面趾高气昂之人,而是垂首凝着蠢蠢欲动的狸奴,被迫困在她的手弯中,野性难得释放,好生可怜。

庄七娘眉头飞皱,“你拿姐夫威胁我。”

“你也配?”

“配不配不重要。”萧怜手上圈紧两分,困住重阳,不紧不慢道,“我一低贱之人,哪有威胁您的本钱?只是人有偏爱,公子爱重阳,自然见不得它受罪。公子不喜的行为您都要做,您当然不吃亏,吃亏的另有其人罢了。”

“您说,是吗?”

说这话时,萧怜眉目轻眨,长而密的黑睫一上一下,影映在眼睑下方,无辜又懵懂。

只是特意咬重了“您”“偏爱”几词,在庄七娘听来挑衅意味十足,她登即来了火气,“你当你是……”

“小七!”

庄云雁出声打断自家妹妹的话。

早在方才,听到萧怜那段偏爱之论时她就变了脸色。妹妹单纯不谙世事,她还能不懂吗,萧怜哪里是在说猫,分明是以猫喻人,仗着公子不顾性命的宠爱,可以不顾地位之分罢了。

于是在听到妹妹还要发作之时,她出声呵斥。

她没管妹妹委屈的模样,转而同萧怜说话,“萧妹妹,猫并非人能控制之物,都是误会,今日事便罢了。”

萧怜没必要同庄云雁过不去,见好就收,“到底是重阳打了你的猫,药还是得送。”

庄云雁愣了愣,旋即面色和气地笑笑,“……也好。”

这场猫惹出来的祸事如此也就过去了,萧怜目送庄云雁一行人离开,正欲离开之时又见庄七娘回头闷恨地瞪她一眼。

萧怜挑眉轻笑,目不斜视地凝着庄七娘,见她被庄云雁拉走才慢悠悠转了身子。

面上笑意不复。

秋月不知是何时赶来的,微微喘着气,“小夫人和夫人起了争执?”

秋月原本急着寻猫,小跑了好一段路,总算见到了抱着重阳的主子,待走上前,庄云雁等人已经离开了。

“并未。”想到方才之事,萧怜懒得多言,踩着步子回了自己院中。

路上重阳叫得起劲,她寻思怕不是伤了,于是甫一进院子就拨开花毛,仔仔细细检查可有伤处。

许是厌烦被人拨弄,不过几息重阳就一个蹬腿从萧怜怀中跳出来,慵懒地伸了个懒腰,寻了块软榻趴着。

看样子,约莫没受伤。

秋月端着温茶上前,瞥了眼重阳,问:“小夫人可要替重阳剪剪指甲?”

不然伤了旁人的猫,只怕不好。

萧怜凝眸片刻,摆了摆手,“不必,它眼下这般,甚好。”

她偏爱重阳这副姿态,剪了指甲,哪还能施展野性。

净过手后,萧怜倍感疲倦,靠在榻上昏昏欲睡。

期间,银莲二人一前一后进来三回,吵的她不得安宁。

她起床气大,终是忍不住砸了榻前的杯盏,吼道:“我没有你家二公子那样的好脾气,来了好几日还不懂这院中的规矩!你们当真是来伺候的?”

分明是在蹉跎她。

银莲和银杏是家生奴婢,二人的母亲都是老夫人手下的,她们二人曾被老夫人派去众妙堂伺候,后又被众妙堂那位谴了回去。

这想打探她的意图都写在脑门上了,真当她有赵颐那样的宽厚心肠,一切都可不计较。

萧怜行到院子中央,冷声道:“让她们到厨房去,处理干净那些辛夷,没有允许不准出来!”

如此稍稍解了她的怒火,也方便她接下来的安排。

吼完一通后,萧怜睡意全消,索性唤秋月寻了药膏过来装在木匣子中,准备送往云霜居。

“眼下几时了?”她揉了揉眉心,只觉前额酸胀得厉害。

秋月瞧了眼天色,“已是申正三刻了。”

“去云霜居。”

说着,萧怜抬了抬眼示意秋月拿衣裳过来。

秋月想着自己小夫人要到庄夫人的院子去,那定然得穿得素净些,于是寻了身鹅黄的外衣拿来。

萧怜见着衣裳的一刻,微不可察地拧了拧眉,但还是由着秋月帮穿上了。

秋月跟在身后,望了望四周,发觉她们走的路不对,“小夫人,云霜居应往左侧走。”

“此处也能过去,消消闷意。”萧怜凝着众妙堂方向的青石板路,若有所思。

秋月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沙棠园春日用晚膳多在戌初,眼下时间尚早,走一条远路也无妨。

.

众妙堂外。

翠竹成荫,在将入西山的斜阳下映出错乱纵杂的幽影,小厮捧着个凭几大小的箱子放在门前,抬袖口擦了把汗扭头就瞥见倾国艳露的女子。

桃花面,柳叶眉。

正是三公子的小夫人。

萧怜笑问道:“你家公子近日去了哪?”

问得这般直白,一旁的秋月瞬间惊出身冷汗,忙环视周围,确认无人后才稍稍缓了口气。

她凑到萧怜身后,低声道:“小夫人,万般不能如此的。”

谁知那小厮只是抿了抿唇,接着躬了躬身,语气纠结,“萧姨娘回去罢。”

像是知晓萧怜的目的一般。

早料到了会是如此答复,萧怜弯下身子就闻见一阵清浓的柑橘香。

赵颐喜好新鲜的柑橘香气,又并非奢侈浪费之人,眼下送了新的柑橘来,只能是因为是他要回来了。

“罢了,就当我没来过。”瞥见远方拐角处的一抹熟悉的身影,萧怜直起身拂了拂袖子。

说罢,那人就出现在石板道上,身影被斜阳拉长之后还是明眼可见的玉山松姿。

距离太远,萧怜瞧不清男子是何深情,只见他姿态从容淡定,丝毫没有碰上旧情人的仓皇。

“秋月,我们走。”

女子颜浓如画,鹅黄的裙裾被微风掀起一脚,恍若仙人。

当男人慢慢走进时,萧怜也不慌不忙地背身离开,全似只是途径此处。

然而还没走上三丈路就好似被石子绊住,脚踝向下一歪,面容登时染上痛苦之色,弱柳扶风般跌倒在地。

她这个姿势,甫一抬头就能看到众妙堂大门。

那小厮惊呼一声,正想要来扶她。

却见赵颐一袭墨衣,头顶青玉冠,不疾不徐地跨过门槛,片刻后好似才回过神,步子顿了顿,扭头过来,“萧姨娘若有碍,颐可从老夫人院中调女婢过来,送姨娘回去。”

男人语气无波无痕,一如对其他人般温润而疏离。

没成想他不光如此冷淡,还学会了威胁人,萧怜面带讽刺地揉着脚踝,发髻处的步摇都晃到了脸上。

她抬起红润的面颊,仰头望向几步外的人。

男人身姿欣长端正,清俊好看的面庞透露出温色,但星眸眸底确实一片冰冷,偏偏如此还无端端生出一种禁欲之感。

视线往下,他双手垂在身侧,宽大的袖口遮住大掌心,只露出绯红的指尖。

罢了,此事急不得。

下次再寻其他法子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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