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头琴曲从《乌兰巴托的夜》切换成《万马奔腾》。
不知道阴差阳错对应上了谁的心情,以至于竟然有那么一刹那,柏森认为他发觉了宋御河唇角浮现难以解释的如释重负,仿佛终于得到了肖想许久的东西,欣喜得不知该用什么表情应对才好。
柏森慢条斯理端起茶杯凑到唇边,喝了一口,慢慢欣赏宋御河脸上微妙的变化。
大麦茶的浓烈的谷物香气带着一种温润的油脂感滑过喉咙,宋御河沉吟着叫他的名字:“柏森。”
郑重又克制,眼睛盛满了柏森看不懂的东西,满满的,快要溢出来。
别人的爱情未必崇高,但宋御河的喜欢势必铮铮昂扬,他不喜欢柏森,所以可以随便践踏他的自尊,将他作为功成名就的跳板。
此情此景,用心动来形容,尤其滑稽可笑。
杯子在桌子上碰出清脆的声响,柏森轻轻撩了一下眼皮,说:“宋御河,你看,这就是吊桥效应。”
滂沱琴音气势强烈,宋御河踩着琴音的尾调,一字一顿地说:“柏森,我分得清什么吊桥效应什么是心动。”
“是吗?”柏森把玩着白瓷茶杯手柄上的掐死珐琅纹理,“时间不早了,走吧。”
宋御河没动,依旧用专注的眼神看他,“可是,柏森,你分得清吗?”
心漏跳一拍,柏森搞不懂为什么突然紧张。
他分得清么?
同样是心跳加速,其中的区别到底在哪里?
气氛凝滞,马头琴表演结束,大堂一瞬陷入诡秘的安静,只有心跳比蝉鸣还鼓噪。
电话铃声突兀地响起,宋御河的,来电人依旧是郝美丽。
不知道那头说了什么,宋御河以“我知道了”收尾后,起身去前台买单。
没人说话,两个人沉默地走到停车场,宋御河拉开门,单手搭在车门上,说:“明天有个必须要出席的会。”
有点像报备行程,柏森没立场发表意见,陈述道:“九黄到北京今晚还有航班,现在出发来得及。”
夏日昼长夜短,下午七点,两个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一前一后,部分重叠在一起。
“柏森。”
宋御河喊他的名字,似乎有话想说。
柏森嗯一声,等着他的后文,手心里却在冒汗,也许是热的,也许是别的什么,总之,对宋御河接下来的话,不明来由的,产生了卑鄙的防备心理。
无论宋御河说什么,都要坚定不移的驳斥。
驳斥他的傲慢,驳斥他的自恋,驳斥他的野心。
可是,宋御河却只是脉脉地喊了他名字,唇角勾着淡淡的笑意问他:“来九寨沟一趟,你开心吗?”
他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质朴的曾经每一次颁奖典礼上,他问过许多次的问题。
答应跟宋御河出来兜风,柏森内心其实并不是那么磊落的,既然宋御河利用他,他为什么不能如法炮制,让宋御河成为从此在娱乐圈顺风顺水的筹码呢?
同宿一晚,是很好的机会,将外界的猜测彻底坐实,可是,柏森没有那么做。
九寨沟的水那么干净,被污染太暴殄天物。
更重要的是,他想起《三生有幸》拿奖那次,颁奖嘉宾提问——
“柏森,马上放暑假了,你最想去哪里玩?”
颁奖嘉宾是四川人,不是故意投其所好,柏森笑着说:“九寨沟吧,可是拍戏落下很多课业,我还要赶论文,应该去不了。”
有什么呼之欲出,阳光太烈,晒得人头昏脑涨,柏森心跳加速地想,宋御河这一场兜风,难道仅仅是为了四年前他随口说的一句话么?
宋御河看似随性而为的举动到底有什么特别的含义,柏森不敢想。
因此这个简单的问题,也变得很难回答。
是跟否,仿佛都将陷入被动。
他干脆沉默,宋御河没追问,关上车门,走到副驾驶的位置,对他说:“不认识路,你送我去机场。”
不知怎的,直白如柏森,竟鬼使神差说不出拒绝的话。
从九寨沟到九黄机场,将近九十公里的路程,盘山公路至少一个半小时以上,九点半起飞,时间紧任务重。
山路蜿蜒,树影彷徨,路边的灌木丛一簇簇地堆在一起,很漂亮。
风从小片的窗户缝里灌进来,空气里都是青草香。
不过司机的心情并不轻松,宋御河的视线和问题都缠绕着他,很煎熬。
过分安静的车厢里,连呼吸都异常尴尬。
车载蓝牙连着手机,打开时,自动播放上一次切断的音频。
“那年谁举步离家乡,摇啊摇,春风摇过雨露,就是外婆桥。找啊找,炊烟袅袅有虫儿叫,闹啊闹,赤脚踩着水花溅湿了发梢......”
是闫晶晶在上次金像奖颁奖典礼唱的歌。
宋御河垂下眼睑,乌黑浓密的睫毛挡住眸光,显示屏上闪烁着闫晶晶的名字。
孕妇效应一般,自从跟闫晶晶的关系暴露后,闫女士就成了他们之间的常客。
没直接碰面,但出场率极高。
关于两方团队默许的绯闻合约,柏森不知道宋御河知道多少,“其实——”
他想要解释,可是车轮忽然轧出柏油路,剧烈晃动下人惯性往前栽,又被安全带扣回椅背,好在前面是平坦的耕地,要是石头堆,他们就撞上去了。
惊魂甫定,宋御河冷静地说:“专心开车。”
柏森打一把方向盘,变道走大路,这种抄近路的小道太危险了。
说完这句,宋御河便没再说话,偏过头,看擦窗而过的幢幢树影。
闫晶晶唱完,下一曲是纯音乐。
钢琴曲,克罗地亚狂想曲,犹见一夜雨疏风骤,浓睡消不了残酒,雨激烈地打着芭蕉,啪嗒啪嗒地响,震得人心口泛酸。
山里的夜,通常云雾缭绕,看什么都朦朦胧胧,很不真切。
在轻柔的音乐声中,到达机场停车坪。
“到了。”柏森提醒他。
“嗯。”宋御河没动,转头眸子黏在柏森身上,黑沉沉的。
柏森要下车给他拿行李,被他拽回来,两只手碰到一起。
冷气打得很足,柏森的手凉飕飕的,宋御河的手却相反,压在柏森手上,按捺下他轻微的挣扎燥而热,几乎要把他烫伤,他的心脏不明所以地跳得很快。
“车你开走。”半晌,宋御河吐出这几个字。
从大学时期宋御河就开始为南山集团处理公益事业,南山学校项目是他进入南山集团掌权的试金石,一年之中,基本要来跑两趟,所以买了辆车放在学校停车场常年落灰。
十八岁时的眼光,现在看,花里胡哨太张扬,胜在性能好。
他说完这句,见柏森没反应,又说:“不是要去探班你的闫晶晶,还是你打算走着去?”
宋御河没什么表情地掀开后备箱拽出行李箱头也不回走进机场。
朱自清先生写背影,父亲对儿子说“我买几个橘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让人心酸可以理解,可是眼前这个人脚步并不蹒跚,为什么竟然同样在他心里发酵出千般滋味来?
没喝完的咖啡安安静静卡在杯座,宋御河没带走。
嗡鸣很大,飞机开始滑行,升空变成闪动的光点,直到再也看不见,柏森才发动车子。
到松潘找加油站加满油,一路开到若尔盖。
将近凌晨,有些犯困,放倒座椅开点小窗,留宿热曲河畔,听河水流淌浪打浪。
清晨被阳光照醒,简单洗一把脸厚再次出发。
到《今夜我在扎尕那》剧组正好十二点。
拍摄地不在景区内,物资匮乏,来得匆忙,柏森先去景区超市买东西,牛奶泡面饮料,成箱下单,快把小超市搬空。
后备箱跟后座堆不下,超市老板提出可以送货上门。
这部戏的导演是陈戈,跟柏森合作拍过广告概念片,算熟识。
陈戈一见他笑眯眯地去跟他拥抱,亲热地拉他的手,让他多玩几天。
寒暄几句,没看到闫晶晶,“对了陈导,听闫珍珠说,这部戏全部实景拍摄,全部在甘肃吗?”
“哟,我说你怎么突然来了。”陈戈一脸八卦,“来来来,晶晶这会儿在B组,我把人给你叫来。”
来探班怎么能打乱拍摄节奏,柏森连忙说不用,可陈戈已经在对讲里喊副导演:“B组在拍着还是在走位?没拍先停会儿,柏森来探班,叫大家来休息吃点东西。”
不一会儿,闫晶晶就出现了。
化上藏区特有的高原红,跟当地人融为一体,几乎要认不出。
可一开腔还是那个味,“呀,这么早就到了,怎么,九寨沟的风景没有扎尕那好看?”
闫晶晶亲亲热热地把人往自己休息室领。
为了闫晶晶的清誉,柏森开着门,抱臂站门口,看闫晶晶打开保温杯喝水,柏森问:“要去再给你接一杯么?”
闫晶晶拧紧杯子放一边:“哪敢使唤大影帝。”
“你少来。”不时有工作人员走来走去,场务拿了个耙犁来,跟柏森笑笑,问闫晶晶:“闫老师,这个您看行么?”
闫晶晶拿过来看了一下,说:“行,你们之前那个太新了,一看就是刚从市场买回来。”
还不知道她饰演的什么角色,柏森好奇:“这是个年代戏?”
闫晶晶大倒苦水:“看样子是。陈导你还不知道?天天飞页,开机半个月,我都没拿到全部剧本,灵感一来就停工改剧本。”
一个导演一个风格,陈戈的镜头讲究美感,他非常会拍人,也非常会拍景,人融入自然,再把美打碎,每一帧画面都很有视觉冲击力。
柏森宽慰她:“停工不是正好休息,你就当公费旅游。”
“你看看我,”闫晶晶在自己脸上蹭一把,凑过去怼柏森眼前说,“这不是妆造,我真皮肤皴裂晒出了高原红,再这样下去,我这张脸就没法儿要了。”
怪不得非要他来探班,合着是满腹委屈急需要宣泄,柏森要给她买面膜,闫晶晶不要,“这肤护不了一点,前后反差太大戏不对陈导骂死我,我就这样吧,摆烂。”
沾柏森的光,闫晶晶自掏腰包买了几只烤全羊,晚上请全剧组开荤。
扎尕那温差大,夜里凉得很,得穿秋天厚衣服,不然冻得扛不住,陈戈跟民宿老板打招呼,搭起篝火,众人围火而坐,烤全羊同样围一圈,烤得滋滋冒油,香气扑鼻。
闫晶晶偷偷背着陈戈和经纪人管德宽藏了两瓶葡萄酒,塞柏森手里假装客套不过,最后端着酒杯贿赂陈戈,要跟导演不醉不归。
先拿一瓶把导演撂倒再说,等陈戈摇摇晃晃走了,闫晶晶披着毯子重新回到座位,看烤肉师父片下羊腿肉,她放下偶像包袱用手拿着吃,沾了满手油,柏森在旁边给他递纸。
闫晶晶不拘小节,柏森文质彬彬,两个人都长得太好看了,闫晶晶虽然皮肤上有了高原红,但是五官依旧能打,柏森穿着纯色外套,城里下乡的知青遇到乡下的漂亮姑娘,两个人之间的气氛跟八十年代偶像剧似的。
陈戈没醉,进屋后又出来,手里多出个单反。
似乎飘了几粒小雨,众人却没动窝,工作人员起哄喊谢谢闫老师款待,闫晶晶趁机举杯,半眯着眼微醺:“别客气,下次还有。”
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可天却那么亮,星星眨啊眨,火苗晃啊晃,有人在轻轻唱歌,原来是化妆师抱着吉他在对面。
最近几天拍摄进度很慢,剧组人各个都绷紧神经,难得放松,陈戈站在高处拍一张远景。
走近,听见柏森问:“这部戏没有男主角?”
闫晶晶随口说:“还没进组。”
柏森问:“是谁?”
能当陈戈的男主角一定演技不俗,而且咖位不小,闫晶晶朝他比“嘘”,说导演不让说。
连光影都偏爱美人,火光照在柏森跟闫晶晶脸上,就像忽然有了生命,眉眼变得深邃,轮廓分明,两人之间放着两只酒杯,仿若刻意设计过的海报。
“咔嚓”陈戈拍完单反扔给后期,突然灵感爆棚,走到柏森跟闫晶晶身后,说:“柏森,要不要给我客串个角色?”
柏森说:“当然好。”
凌晨,宋御河落地北京。
望江楼出新规,临时约谈各大影视制作公司开知情会。
今时不同往日,晏伯林新官上任,第一次见面,各大公司一把手必须露面。
谁知计划赶不上变化,宋御河第二天赶到望江楼,没等到晏伯林,郄国风亲自接待,一来先替晏伯林道歉,说早上吃完早餐过敏住院,今天的知情会由他主持。
最新《规定》打印出来,传阅完,签字生效,立项发行都必须在规定内行事。
散会后,出门时在停车场碰见陆若名。
柏森与华来迟迟没动静,宋御河把办事不力的罪名安在王家岐身上,给陆若名通风报信:“陆总,怎么就你一个人,我哥不是回来了吗?”
王家岐听到这声哥都得做噩梦,陆若名收回目光,果然变了脸色:“你见过他?”
宋御河拿出当时偷拍的照片给他看:“大概半个月前,我俩还一起吃过饭。”
如烟正是上升期,结果王家岐一蹄子撅去美国进修,公司全扔给陆若名,简直人人得而诛之,临走前不忘打听陆若名跟那位他当众表白的人进展如何。
陆若名望夫石一般盯着望江楼的某个办公室的位置,叹一口气:“正在进行中,但——”
满怀期待跑来没见着人,不可谓不失望,倒也比直截了当拒绝好太多。
“任重道远。”他说。
自古温柔乡是英雄冢,陆若名越陷越深,快要成执念和心病。
宋御河搬弄完再送祝福:“那祝陆总早日成功”。
陆若名回赠三个字:“你也是。”
宋御河转着车钥匙表示:“我?我哪有什么需要努力的。”
陆若名直白地说:“我以为你在暗恋柏森。”
宋御河否认:“陆总想多了,我从不搞什么暗恋。”
陆若名莞尔不置可否,两人一前一后上车,开出望江楼。
王家岐昨晚喝大了,一醒看到陆若名发来四个字:你回来了?
瞬间宿醉清醒,他火速给自己定了一张机票打算连夜跑路。
悍马刹停在红绿灯,手机响宋御河按蓝牙接听,对方张口大骂:“宋御河,你缺不缺德?”
陆若名手脚还挺快,他哥这么快就来兴师问罪,谁让他欺上瞒下偷鸡摸狗,绿灯亮,油门轰鸣,宋御河对电话里的人说:“彼此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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