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孤夜

爆竹声阵阵响彻夜幕,划破黑帐般的穹庐。无月之夜,群星璀璨,桑干河水冻成坚冰,山阴处留有残雪,松柏繁茂,寒意入骨。

春日将近,幽州却因位处北地,还吹着刺骨寒风。除夕夜的幽州府衙门可罗雀,官员小吏无不回家守岁,惟余孔目卢蕤和户曹参军颜焕。

人一少,为了省炭,博山炉里的香炭减半,饶是平日里暖意和煦的府衙大堂,如今也冷得卢蕤直打颤。

户曹掌田宅和户籍以及账务,算是衙门诸曹里最忙的。二人的桌子上整整齐齐叠了一摞账本,都是今日赶工做完的账。

“孔目和猪都怕过年。”颜焕的山羊胡子落在前襟,风轻云淡道出了这句话,“卢孔目,大致的账我都做好了,你今晚再勾稽一遍看有无错漏。”

除夕本应是假日,这些即便放在年后做也没多大差别。卢蕤一袭青衫,赤红色大氅镶着黄鼠狼毛,微卷头发束在脑后来不及戴冠,可见颜焕突然把他叫来有多急。

“嗯。”卢蕤古井无波,颔首随意翻弄从正月到腊月的账本,也没抱怨这突如其来的活儿,“反正今日我也回不了老家,不用守岁,闲得没事就帮参军看看。”

颜焕见卢蕤毫无异议,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他在幽州干了有些年,精明圆滑,从小吏一步步考课进了流内,成为大周登记在册的官员,免了一年到头的田租,说出去也是正经官儿。

卢蕤现在的孔目一职,颜焕当初也做过。事多钱少,田租减半,负责对帐、打下手以及端茶送水,并不属于九品之内的官员。

彼时位居他之上的户曹参军没少欺负他,现今多年媳妇熬成婆,让卢蕤多干点活锻炼锻炼总没错吧?

“你辛苦了。”颜焕一手搭在卢蕤肩膀上,这人光长个子不长肉,肩胛那儿薄得吓人,“你这,过年可一定得补补啊。我库房里有高丽参,你要是需要,我改天就让仆人送来。”

卢蕤好说歹说也是在府衙做了一年,怎会不知道“改天”是什么意思?“多谢参军好意,只是不用了。我身子骨本就弱,又点灯熬油了一个月,吃什么都不见长,别浪费了参军的东西。”

颜焕打着哈哈,“明白,是我多心啦。我走了,卢孔目你看看是在府衙还是回家?我要是你,我就待在府衙烧公家炭。这天一冷,炭价就涨。后厨还有些饭,你要是饿了就热着吃。”

大过年的让人留在府衙不回家?颜焕压榨自己这么久,连除夕夜也不放过?饶是卢蕤脾气好,这时也不免心中窝火。

“放心吧,明日我会做好。”卢蕤冷冷说道,“参军尽管放心。”

说罢,抱着一卷卷账本,头也不回地出了府衙大门。

颜焕愣了片刻,看门小吏掀帘问道:“颜参军,府君那儿派人来催了,就等您和卢孔目。怎么,刚刚卢孔目抱着账本儿走了,是不去除夕宴?”

“啊,他不去。”颜焕又换上令人如沐春风的笑,“他说账本还没看完,今晚熬一熬,努努力看完,咱们走吧。”

卢蕤抱着一摞账本回到家,他的房屋乱糟糟的,到处都是废纸和杂物。仆人阿福快刀斩乱麻,正在收拾着,无论纸张大小和颜色,都堆在一起。

“阿福,你怎么又动我东西。”卢蕤不悦,勉强在桌面上找到一片空处,啪的一声放好账本。

阿福言语里带着些嫌弃,作为看着卢蕤长大的老奴,总是把自己当作操心操肺的老妈子,“主君你还好意思说?一地都是废纸,万一油灯倒了,咱俩就得大年三十露宿街头。”

“这不是还没倒吗!”卢蕤扶额,“你这样一来,我原本分好的类目全被你打乱了。”

阿福身形一顿,索性把手里的纸张放回原处,茫然失措,“那主君自己收拾吧,我做饭去了。”

“今天没人来吗?”卢蕤偏过头,正对上阿福掀门帘的背影。

阿福这才恍然大悟,主君想必是因过年不红火还得加班加点所以心里有怨气,“主君,你总得等过了年再说吧,大家伙儿都是初二初三串门,除夕谁不是和自家人在一块儿。”

卢蕤听了更纳闷了,阿福无心之语,恰恰道出了他门庭冷清孤身一人的窘境。他自小丧父,寄人篱下,和卢家人都不怎么亲,逢年过节卢家亲戚串门,都习惯性地忽略他。

“你先去做饭吧。”

阿福做好一碗焖菜,上年纪的人总喜欢把菜炖得又烂又软,配上粟米饭,一年到头都是如此,除夕夜更不例外。

“主君,吃饭吧。”

卢蕤对着火炉照账,火光映着黄纸,他松开一只手,探着火盆的温。

“你先吃吧,我还有一本就验完了。”卢蕤刚把手中的账本归在左边一摞,右边还剩下三本,按照他的速度,不出一刻钟就能看完。

“这颜参军也真是的,大年三十还让你看账本。”

卢蕤也觉得奇怪,虽说往日里颜焕一直使唤他刁难他,但也不至于推到大年三十。而且这些账本都已经勾稽过两遍,草草扫过一眼,半点儿差错挑不出来。

这算是冗余的工作,卢蕤揉揉眼,眼前的景象重叠,他已经看不清一丈外的细小楷字。

“主君好歹是进士,就算咱们没待在长安,好歹也是去过京师的,颜参军怎好意思刁难咱们?总有一天主君官儿做得比他高,让他尝尝厉害。”

阿福一筷筷往嘴里扒着送饭,他并不知道卢蕤从曲江雁塔题名到一无所有经历了什么,只知道从那件事之后,卢蕤就无比颓丧,厌世之余,脾气也不好了。

终于把文书处理得差不多了,卢蕤已经精疲力尽,将脸埋在抱着的两膝之间。

入仕为官,不知家中有无人记得他这个远行客。

窗内是红得发白的炭,窗外是厚厚的雪。

“卢孔目,你这里好生冷清。”长史李汀鹤拿了一箱子的贺礼,“这是府君托我带来的。”

李汀鹤仕宦多年,在幽州刺史赵崇约手下最为得力,可以说是心腹。此人对卢蕤颇多关照,做事滴水不漏,老好人一个。

眼看卢蕤这儿连个立足之地都没有,李汀鹤只好把贺礼放在门槛旁,“更生,今晚宴席怎么没去?府君还以为你心情不好……”

“我……我能赴宴?”卢蕤放下文牒,烛火随之一闪。而李汀鹤坚定的眼神无疑将他心头的阴霾驱散,“当然了,你不知道?也对,负责通知你的人,跟你不睦。”

卢蕤起身收拾地上散落一地的笺纸,“让长史见笑了。”

“你别在意,老颜一直都这样。他年纪大又是小吏出身,精明,总是看不起咱们这些就知道读书的书生,总觉得咱们自命清高,其实他本性不坏。”

艰难腾挪出空地后,李汀鹤盘膝而坐,与卢蕤面对面一起烤火。对方腰间佩戴着银鱼袋,彰显李汀鹤作为上佐的身份。而卢蕤却因不在九品之流内,自然而然也没有鱼袋。

少顷,默然。

李汀鹤也不知怎么打开话茬,只好又用火钳子,夹起几块炭放进火堆。

也许李汀鹤的动作是无意的,但在现在的卢蕤心里,对方的举手投足莫名透露出一种优越感,深深扎进了他的内心。

“以后,还希望长史多指教。”卢蕤怯生生说道。

李汀鹤先是一愣,旋即笑道:“如果是老颜,他一定会站起身,弓着腰斟茶送水,然后道歉回礼,哪怕屋子再怎么乱,他也会清理出一条路来。”

俯首弓腰毫无风骨,书上肯定不会教这些,卢蕤曾经深以为耻。

但那一刻,他暗自在心里骂自己。

“晚辈愚钝……”

李汀鹤笑着摇了摇头,“你啊,跟之前几个我见过的愣头青一模一样。有求于人,姿态就一定要做足,你得先把自己打碎,然后再重塑,没有什么是顺风顺水的。当然,你要是想固守名节,不肯折腰,我也无话可说。

“而你的才能,若是不折腰,岂不可惜?”

卢蕤垂着头,他不是没想过。

他把自己当作山间的隐士,以为只要自己声名在外,君王便会垂青驾临。

现在看来,那只不过是沽名钓誉的春秋大梦罢了。

“不折腰,可以吗?穷且艰,我都能受得住,我就是怕自己一旦屈膝,便会谄媚逢迎,彻底忘了自己为什么而读书。”

李汀鹤像个过来人,“那你说说,不屈膝的这一年,你舒坦么。”

颜焕的仇视,同僚的排挤,赵崇约有意无意的冷落……不舒坦。

眼见卢蕤默认,李汀鹤又问:“其实人心本就如此,你又何必摒弃呢?贪心,权欲,这都是本性,圣贤书里的道理,从来就不是教你怎么做官的。”

“我……”

“我还是那句话,帮你是情分不是本分,大周排队等着做官的人何其多,府君却挑了获罪褫夺进士出身的你,投桃报李,你聪明也一定明白。小小孔目,割鸡焉用牛刀?认清自己的位置,你以后一定有好前程,说不定比我还高呢。”

李汀鹤走后,卢蕤霎那间顿悟了。

这是他的贵人。

所有人都在看他沉沦、出丑、不撞南墙不回头。

只有李汀鹤,像老父亲般指点他。

卢蕤暗自在心里发誓,他不要做文人,文人太苦了,此生若是能为一能吏,倒也不负此生。

他要把自己打碎,再重塑。

翌日,卢蕤起五更,往赵崇约府上送贺礼。他拿出压箱底的青州绫,用层层红纸包好,又往上面写了几个极为好看的字当作装饰。这时赵崇约正带着妻儿外出拜年,看见卢蕤提着贺礼,“卢更生今日来得好早啊。”

卢蕤叉手行礼,爆竹声声,赵崇约府门换好了手题的桃符,“府君的字,颇有钟繇之遗风。小可宅中有几幅钟繇的真迹,不知府君……”

赵崇约却已将步子迈出了三丈之外。

赵家其乐融融,走亲访友,卢蕤和家奴站在门口,不知所措。

冷风吹得卢蕤破旧的衣襟猎猎作响,明明是春回大地的时节,他却觉得寒气逼人。恍惚间,他感觉心里有某一处地方碎了。

机会,曾经有的,他没把握住。

回来的路上,颜焕恰巧路过,两手提着满当当的礼品。眼看卢蕤铩羽而归,颜焕讥笑道:“这不是卢六公子么?稀客稀客啊,怎么亲自来了?”

九品之内就是说,这个人是公务员,在体制内,享受体制的好处,在古代就是官。古代除了官还有吏,就是小吏。比如说什么捕快啊收税的小吏啊什么的,也叫流外官。颜焕流外变流内,属于是飞升了。

所以他就会刁难手下,这时候的卢蕤还没编制,小吏一个,大年三十还得加班,打工人震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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