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好人

众人走后,霍平楚擎着灯盏,点燃程玉楼屋内的烛台,“虽然不知道枫桥喜欢谁,但现在至少知道,他和兰桡成不了了。”

程玉楼低头翻着账册,霍家寨在城内有不少铺子,明面上挂招牌,背地里走霍家寨的账。他聪明,事情做得不着痕迹,赵崇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倒是给他可乘之机。

“成不了就成不了,大当家不也还孤身一人?含章院都等着喝你的喜酒,也不知道会是哪个压寨夫人呢。”

霍平楚明显不悦,不太喜欢提起这个话题。这么多年,霍平楚孤身不提婚事,寨子里许多弟兄都想着他早早成事。

霍平楚挑去灯芯,因为程玉楼喜欢四周亮堂堂的。或是通宵达旦,或是点灯入眠。他怕黑,一直都怕,害怕黑夜里会有一只手死死攥紧他的腰……

那场狂风暴雨成了他一生的梦魇。

霍平楚唤他小楼,带他出梦魇,把后背交给他,再怎么大刀阔斧、得罪人也支持他。

他对霍平楚多的是感恩,为了霍平楚做什么都愿意。但就是看见那张和霍庆略有几分相似的脸的时候,身体还是本能地退缩着。

“我杀了霍彪。”程玉楼语气没有起伏,仿佛杀了霍六叔就像杀了一只耗子一般。

他想让霍平楚怪他,那样他下一次退缩就有了借口。

霍平楚竟也没波动,放下剪子,施施然朝他走来,“六叔他待你不好,还常常违反你的禁令。杀了也好,杀鸡儆猴嘛,你不是经常这么说?”

“我让你杀了你父亲。”

程玉楼很坏,他让人家“家破人亡”,他不求什么美满富贵,只想把自己当作灯芯,能燃一日是一日,滔天的恨,冲向霍家,也冲向始乱终弃的骆九川。

为什么要怜他爱他?他不值得。

霍平楚却像往日一般,均匀的呼吸声靠近程玉楼跪坐在案前的身影,掠过他的耳际,要他心旌摇荡,要他的身与心俯首称臣。

程玉楼方寸大乱,眉头紧皱,那颗朱砂痣显得他愈发丰神俊朗,风吹起桌面的纸张,他只觉得自己的肩膀脊背已经和另一个人的胸膛紧密贴合。

“小楼……”

这话简直像是喝醉了酒,平日里光风霁月的霍平楚从来不会这么温柔。

霍平楚仿佛很喜欢抱着他,哪怕从不敢解开他的衣裳,只是枕着程玉楼的肩膀,用散落的鬓发蹭他的脸颊。

双手在程玉楼的胸膛摩挲着,枝叶般蔓延开来,布料摩擦着,修长手指顺着往上,指腹漫过喉结,直到下颌,脊背后是源源不断的暖流。

程玉楼很怕冷,他反复提醒自己若是没有梦魇就好了,他不想做霜雪,他想化在霍平楚的胸膛里,化成那摄人心魄的春水……

梦魇……

程玉楼忽然叫了一声,他挣脱霍平楚,额头密匝匝渗出虚汗,坐在地上,“不……”

霍平楚的耳朵早已绯红,即便如此也还是存了理智,朝程玉楼伸出手去。

为什么……会那么像多年前风雪中那只不怀好意的手……

程玉楼手掌撑着地面,拖行着身子。

“大当家早点休息吧。”

他们两个的卧房就隔了一道墙,霍平楚没展现得太失望,他知道程玉楼心里这一关终究是过不去。

晚上,霍平楚睡不着,他起来看,程玉楼屋子内的灯还亮着,无端感到安心。

门扉半掩,霍平楚推门而入,程玉楼早已伏在案前沉沉睡去,呼吸声很平稳,像只小猫。

他拦腰把程玉楼抱起,抱到了里间,轻放在床榻上,拆开叠得整整齐齐的棉被,盖在了对方身上。

他又放下了帐钩里的帘帐,烛火跳跃,影像朦胧间,蓦地又掀开床帐。

程玉楼睡得好沉。

他轻轻在朱砂痣上一吻,唇又擦过程玉楼的鼻尖,人中,盘桓了一小会儿,停到嘴唇。

唇与唇轻轻擦过,就像蜻蜓点水。

霍平楚的呼吸似乎扰乱了程玉楼的睡眠。程玉楼眼珠子骨碌一转,又皱了皱眉,抿着嘴闷哼一声。

霍平楚急忙起身,那一瞬间他比打斗中躲人刀枪还敏捷。

他像之前那般喃喃道:“今夜好睡,小楼。”

翌日清早,卢蕤穿衣起床,长长打了个哈欠。

他没睡好,或者说,认床。平心而论,封兰桡没有亏待他,层层叠叠加了好几床褥子,被子上还有……

这貂裘啥时候盖上去的?不是许枫桥的貂裘么?

“早啊,卢更生。”许枫桥手里捧着个托盘,闪身入门,上面杯碟碗盏,一一被他放在了桌案上。

土匪窝的精米全在这儿了——小米南瓜粥,包子,手撕鸭。

卢蕤甚至萌生了落草的冲动,他闭上眼,自己在府衙哪能顿顿吃烤鸭啊!就算能,府衙那厨子也半死不活的,做起饭来简直是对食材的亵渎!

“好香啊。”

许枫桥见怪不怪,“这算啥。等下山了我让武淮沙当你的厨子,他肯效劳,一个人做三个人的饭也没事。”

卢蕤揉着咕咕响的肚子坐下,还没来得及梳头,想起来又站起身,“我还没洗漱,就被你看见了,真不好意思。”

许枫桥抄起包子就塞他嘴里,“先吃饭,这几天不花钱你还不多吃点?”

有道理。但卢蕤的习惯不可更改,早上起来不洗漱就吃饭同时也是对食材的亵渎,“我还是先去扎个头发洗把脸吧。”

他刚掀开帘子,迎面就走来邓清芬,也就是他昨天分配的“积雪院仓曹参军”。府衙诸曹里,仓曹负责出纳,讲得通俗点儿就是发钱。邓清芬感觉自己的算术和统筹都差点火候,今儿就等着卢蕤出来。

“卢先生,这是去年的账本儿。”

卢蕤接过账本,翻了几页,脑子里开始细细计算。田租和铺子分为两本,账务做得很漂亮,“可以,很好,你要相信自己嘛。”

看见几个赤字,卢蕤问:“这年入不敷出,你们是怎么过的?”

“三当家不让我们抢了,说现在日子越来越太平,她想从良已经很久了,如果犯了事儿,以后咱们都不好从良。”邓清芬往脸盆里倒了热水,“所以军师会救济我们一些。”

卢蕤心里咯噔一下,又暗暗祈祷,侯四娘快来联系他。

“对了先生,”邓清芬递给他水盆,里面的水还冒着热气,是她刚烧好供卢蕤洗脸的,“刚刚有个道士,吵嚷着要上山给大伙算卦,正在含章院呢,你一会儿要不去看看?”

道士?卢蕤咬着嘴唇,账本放置一边,“好,我待会儿就去。”

他一心想着,这个道士忽然上山,有没有可能是来联络他的?之前听说侯四娘有个道士徒弟,如果是,解了燃眉之急,积雪院至少能保全。

卢蕤趿拉着鞋,提了脚帮,刚刚在里头地龙烧着不觉得,现在一出来,脚后跟冻得疼。他掬水洗脸,又漱了口,自廊下往前院走。

忽听得许枫桥拿腔拿调,“吃饭。”

卢蕤像是被提了后颈皮的猫,“好嘞许帅。”

邓清芬反复检查着账簿,准备做下一年的开支预算,这也是卢蕤教她的。原来,管账还得把下一年的也做好啊……她一边磨墨,一边在桑麻纸上写着歪歪扭扭的字。

卢蕤看她有模有样的,就凑近看,邓清芬的条目列得很清晰,丝毫不敢马虎,字体方方正正,虽没格局章法,好在能辨得清。

“不错嘛,比我一开始好多了。我刚开始做账,每次都赶着临期交,被颜炳文批评了好几个月呢。”

邓清芬得了夸赞不胜欣慰,“卢先生真是好人。衙门里都是你这样的人吗?”

卢蕤结结巴巴,衙门里比他坏的人很多呢。

他还没回答,邓清芬俯下头,“要是现在的官府都是你这样的好人,那我也想当个良民,嫁人生子。三当家很厉害,她终身不嫁,可我武功和智谋都不如她哇,我就想着她什么时候能下山,我就跟着她,然后找个夫君,搭伙过日子。”

卢蕤不敢贸然应诺,他看着邓清芬的字,轻轻叹息。不是所有人都像封兰桡那样,终身不嫁,志存高远。

正如同不是所有官吏,都像他那般,以身为饵,深入虎穴。

所有人各安其位,各得其所,各有所养,是卢蕤的目的。为了这个目的,他要尽全力——不知从何时起,他的目的渐渐出现了偏移。

这也是他留在这儿的作用和意义。

这时门帘又被掀起来,“吃饭。你今儿还想跟昨儿似的腿一软撇腿坐地上?我可不管扶你。”

“好嘞许帅,这就来。”

邓清芬看他俩相处,摇着头笑了笑。卢蕤真是难得的脾气好,跟虎狼窝里的人不一样,甚至和程玉楼也不一样。积雪院的周大娘,脾气暴躁,见了卢蕤,也只是掐掐他的手腕,拍拍他的肩膀,劝他多吃点儿。

他要是落草该多好啊,肯定有吃不完的烤鸭喝不完的小米饭,就不会这么瘦了。

邓清芬在心里打了自己俩嘴巴子,想什么呢!人家正经儿府衙的人,干嘛想人家落草?她也只能盼卢蕤能多在霍家寨待几天,好好教她该怎么做账。

一顿饿虎扑食后,卢蕤光了盘。要不是礼仪还在,他估计该打饱嗝了。

“我出去有事,许帅,要一起吗?”

许枫桥早就吃完,双臂叉在前胸,看他吃了好一会儿,“你照这样吃下去,说不定真能长点儿肉。”

“长不了。”卢蕤把碗叠成一摞,“以前有医师给我看过,说我身子骨太弱,适合什么也不干,就是静养。我阿爷倒是想让我做个笨蛋,可没办法,我三岁就开始识字了,夙慧呢。”

卢蕤罕少在旁人面前这样,有可能是和许枫桥共度生死的缘故,就像猫只对熟人翻肚皮。

但他说完这句话,见许枫桥仍旧看着他不语,还以为自己的自夸被许枫桥所厌恶,抿嘴刚想道歉,许枫桥伸手就过来了。

许枫桥大拇指指腹擦过他的嘴角。

“有个米粒。”

卢蕤:……

许枫桥也不是生气,他就是看不惯卢蕤明明身板脆底子差还不爱惜身体,昨晚偷偷盖在上面貂裘,就是怕卢蕤冷,现在这人倒好,提起自己劳心劳力,早慧伤身,好像还很骄傲。

“不是说有个道士来了?道士都会看病养生的吧。我陪你去找人家,看看能不能找个药方子还是别的什么,治治你这病。”许枫桥佯怒,“你昨儿一天就没闲着,又是铲雪又是看账,我得给三娘说说,这几天不能累着你,把你累死了我可咋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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