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烽火

许元晖收好垫子和药箱,日上三竿,又想起另外一件事。

“还有一件事。最近城中有人告发骆九川,说此人在幽州纵容豪杰不法,还……还始乱终弃?陈年旧案了,本来刑部也不在乎,想糊弄过去。而且骆九川儿子现在可是贵婿,他娘是清河崔的贵女呢,谁敢动啊?”

“别绕弯子。”许枫桥没耐心听他搬家谱,最是讨厌那些绕来绕去的世族关系。

“所以我来了啊。”许元晖摊手,“听说兰师妹也在?那可得见见。”

卢蕤福至心灵,“道长,有一件事,希望你能玉成。”

“小芦苇都求我了,我还能不给你做成?说吧。”

卢蕤把自己给封兰桡画的饼告诉了许元晖,坐得极其乖巧,就等着许元晖点头。

“你的这个事儿啊,不是说不做,对,完全不是啊,不是说不给你做,没有任何一种……”

“别绕弯子。”古雪刀亮了锋刃。

“难。你知道的,女英阁收人,只收武功智谋双高的人才。只有这样的人才,才能吃皇粮为陛下鞍前马后。”

许枫桥道:“你是说三娘不聪明?”

“她不是不聪明……她……她是……”掉进了对方的坑,许元晖拼命找补,“呸,我是说,我们只收精英,兰师妹自然可以,别的就不一定了。师父不跟她联系,也是因为不知道她的意思,再加上我们不经常跑幽州,这次也是难得来。”

“女英阁总得有个幌子,我觉得,三当家很聪明,至少御下有方。剩下的妇孺,我也想了个妥善的法子。”卢蕤道,“州府一般都有接济穷人的悲田坊,由佛寺道观出资,她们若是找不到归宿,或者还没来得及登籍,就先安置在那里。积雪院的女子,也不多。”

“也可以,不过平白要官府出这么一大笔钱,你要怎么说动你们那个抠搜的刺史呢?”

“佛寺供养,这理由足够了。”卢蕤很有把握,“刺史夫人夏氏,礼佛勤恳,再不济跟府君说,和佛寺三七分成——要是府君心大到功德箱里的钱也敢抢,是可以这么做的。而且积雪院的女子不会长期待在悲田坊,她们能干活,也能缓解用人短缺。”

“也确实。如果有人想买卖奴婢呢?你怎么拦?”

许枫桥的古雪刀彻底出鞘,他把玩着古雪刀,“我看谁敢。”

许元晖咳嗽了下,“你这个法子不错,我出面保了。”

许元晖现在是国师徒弟,凌云观经师,太后礼奉道教,说的话还是有用的。

“那剩下的两个院呢?我刚刚路过俩院子,这里面的人个个龙精虎猛,要是真打起来,也不是不行,可我估摸着,你们那个抠搜刺史也不想打,对吧?”

许枫桥点了点头,抠搜刺史能把古雪刀给他,而某人连两钱银子都不给,真不知道谁更抠搜。

“剩下的两个院,我想问问霍平楚的意思。但是,程玉楼那边,我把握不住他。”

“程玉楼?”许元晖挠了挠头,总觉得好像见过这个名字?应该是……

“对,就是程玉楼,就是这个人!”他拍了拍膝盖,“有人告发,骆九川在幽州,和一个叫蒲英的妓女有过一段时间的姻缘。哦对,还有一封告发信,上面大致就是说,骆九川的出身造假,他并不是良家子,而是盗匪,还和蒲英有儿子,儿子就是程玉楼。”

“那骆九川要急死了。半路杀出个程玉楼,崔家那边要交代……等等,那,程玉楼和骆明河就是……兄弟?!”许枫桥咬着后槽牙,“那程玉楼到底想干什么啊?”

卢蕤和许元晖纷纷看向他。

“许帅,只有你,在我们之前认识他。”

“是啊许帅,讲讲呗。”许元晖有样学样。

“这么热闹啊。”封兰桡掀开帘子,“讲什么啊,师兄?”

六只眼睛看向许枫桥,“讲,都能讲,讲讲你怎么诱骗单纯可怜的我吃那些恶心玩意儿。”说罢用刀柄戳了戳许元晖的眉心。

“哎呀这不是元晖师兄嘛,你怎么上山来了?”

积雪院热热闹闹挤作一团,许元晖这次上山还带了盆饺子馅。大伙和面的和面,包饺子的包饺子,一水围了围裙,没几个闲下来的。卢蕤被许元晖强制歇息,还喝了一大碗药。除此之外,许枫桥还把貂裘披在了卢蕤身上。

貂裘有点大,盖在原本的绯红大氅上——卢蕤原本单薄,经他这么一搞,跟狗熊成精似的。

卢蕤:……

“你就别去干活了,外面也冷,”说着又回过头唤许元晖,“有什么补药,我去找,你给他几粒药先补着,欠钱从我俸银里勾。”

“不用了。”卢蕤虚不受补,猛然补这么多,害怕七窍流血。而且他现在的底子还能支撑,万一矫枉过正又有了别的病,“我还活得好好的。”

“小芦苇,你就听他的吧。”许元晖拿师弟没办法,“你要是觉得自己虚弱就玩儿这个吧。”许元晖扔给卢蕤一个毽子,“今天踢一百个,然后吃饺子。”

卢蕤接了毽子,上下把玩。

许元晖窃喜,这小芦苇真好哄,跟猫似的,给几根鸡毛能玩儿一天。

忙活半天,饺子煮好了。许枫桥手上的面粉还没洗干净,掀开帘子落下个白手印,里间卢蕤没在踢毽子,反倒是坐在书案前下棋。

“你怎么又坐着了,快站起来活动活动。周大娘不是跟你说了吗,人要活动才能扛造。”同时他又纳闷,这棋盘哪里来的,棋子的材质也是玲珑剔透。

“没事,我就是刚刚想起一个棋局,一个困惑了我好久的棋局。”

棋盘上的白子已经被黑子重重围困,许枫桥数了数目,他竟也不知要从哪里下才能挽救白子的败局。

卢蕤抬眸,许枫桥看得很认真,正在默数,嘴唇还翕动着,“许帅也会下棋?”

“当然啊。我喜欢下棋这种以静制动的感觉,军营里的汉子都喜欢樗蒲,只有袁舒啸能和我下围棋。”观察片刻后,他下了论断,“白子,已经到了绝境。”

“我想了很多种结果,都想不出,能靠哪种方式赢。黑子圈住的地,比白子要多七个目,距离赢就差一步之遥。黑手占尽先机,步步紧逼,白子看似被动,实则……”

卢蕤往棋盘上落了一子。

“这是‘拆’。”

“这一招绝妙,黑棋过于想吃掉白棋的阵营,反倒将自己的弱势表现出来。那我要是这么来一下呢?”

局势又反转了。

“你再看看呢?”

“白子那一招,是故意引诱黑子而去?妙啊,不愧是郭先生的徒弟。可这么一来,白子也只不过是垂死挣扎。”

“吃饭了。”许元晖手捧饺子,推门而入,“再不吃就泡烂了。”

饭后,袁舒啸携萧飒前来,封兰桡则正好在和许元晖议事。

二人谈得很投机,萧飒的头不自觉就低了下去。听说这道士神通广大,又平易近人,先是征服了含章院的那些汉子,现在又和封兰桡旁若无人细细交谈。

他又看了看袁舒啸,都尉一直都是这么沉稳,他要是像袁舒啸这样就好了,是不是封兰桡就会多看自己一眼?

封兰桡手里捧着个小册子,画画点点,听得极为认真,余光飘过,转瞬喜笑颜开,挥着手,“袁大哥!”

萧飒受着她的笑,月色不为他而闪耀,好歹能让他窃得几分。

“枫桥呢?我想和他详谈一些事。”

许枫桥刚吃饱饭,手里拿着一摞碗,脸上还有抹忘了擦的面粉,“找我什么事?”

“师弟,昨日匆匆一面,还未来得及叙旧。”

袁舒啸入内,火炉里煨着酒。卢蕤喝不习惯烧刀子,许枫桥特意开了壶玉浮梁,“那就接着叙呗,反正我没什么好叙的。”

许枫桥相貌武艺都高过他。袁舒啸从怀中掏出古雪刀法,“这是你的,我完璧归赵。”

袁舒啸承认自己是个庸才,当初师父收他为徒根本不是因为自己有天赋。他连着在师父门前跪了几天,甚至主动把师父院子里的水缸全部灌满,这才成了莫度飞首徒。

莫度飞说他,军法和刀法都太欠缺,不聪明。

他就苦练,苦学。他练出来的样子和刀法上不一样,他也不敢问,怕师父失望。

他刻苦看书,读史书也读诸子,读完后才明白,他这辈子都无法成为名将,波澜壮阔的佳事传奇都和他无关。他是边疆最平庸的烽火,燃着自己,指引后来人。

“不用。”

卢蕤低着头喝酒。

“你是不是还在怪我。”

“我说得很清楚,道不同,不相为谋。我这次回霍家寨也不是为了你,是为了……”许枫桥说着说着,没了下文,“所以你没必要这样。我负气出走,又一昧逃避,我经受不住这刀法。”

“可你手里的是古雪刀啊?”

“赵崇约硬塞给我的,等下山了,我就把它插在师父坟前。”许枫桥指腹摩挲着古雪刀鞘的铜徽。

气氛凝滞,萧飒见缝插针,“许帅,现在边骑营都流传您孤夜行军三百里,将小狼主斩于马下的光辉事迹呢,大伙都说,想请你去边骑营,讲讲你的兵法。”

“兵法?水无常势,兵无常形,我喜欢用奇兵,你们不要学我。”许枫桥说出这话来,俨然有一副名将的气势。可他心知肚明,自己从来就不是名将,传奇波澜壮阔,也都是旁人牵强附会起来的传闻。

他确实孤军夜行了,抛弃了粮草辎重,一群饿狼似的兵卒,悄悄埋伏在叱罗部毡帐周围,而后一击即中,大胜,斩首数百,还把叱罗小狼主的弟弟俘虏了回来。

那小狼主的弟弟叱罗归沙现在还是边骑营的将帅,许枫桥不懂为何战场上大家是仇人,下了战场还能在同一个官署做事。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意识到自己不适合当将领。

他向来有仇必报,不会忍辱负重,所以也就不能理解为什么卢蕤不想着报仇。

萧飒被堵了回去。作为可有可无的小校尉,萧飒曾和许枫桥有过数面之缘,打心眼里羡慕许枫桥的恣意。努力练枪练剑,想和许枫桥打一架,好歹赢一场长长脸,然而许枫桥眼里从来没有萧飒这个后辈。

他玩儿的不是樗蒲六博,而是围棋,只有袁舒啸才入得了他的眼。

萧飒的自尊被深深刺痛,攥紧衣袖,被许枫桥的盛气凌人压制说不出话。

“许帅,你把话说死了,别人怎么说嘛。”关键时刻还是卢蕤出面,“萧校尉刚刚说的,孤军夜行,我也听说过。街头巷尾还给许帅起了个外号,神武孤霆。”

“别说了。”许枫桥道,“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萧飒不知自己是不是看错了,许枫桥的神色竟然难得和缓下去。

袁舒啸索性开门见山,“师弟来霍家寨,和卢孔目一起,所图的,想必是为了霍家寨的招安大计?”

“你来这儿不也是?”许枫桥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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