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滋长

段闻野也有兄长。兄长名字不好听,没读过书,还说读书百无一用,早早就下地。段闻野不种地,兄长表面不满,心里却想着,能把书读好,及第,那就是光宗耀祖。

所以他一直受兄长供养。好不容易明经科中举,兄长很高兴,来找他。

结果却在路过萧府的时候,和几个赌徒撞见,被人毒打一顿自此去世。

这事也就成了段闻野内心的隐痛。

“你哥哥是谁啊?”段闻野展眉,整个人放松下来,“我帮你找哥哥,怎么样?”

“我哥哥比你还好看哦!他是神武军里最俊的,还会耍大刀!可是参军叔叔告诉我,哥哥和另一个大哥哥上山去了。”

“另一个大哥哥?”

“就是卢孔目。卢孔目是个好人,帮过哥哥的朋友,所以我也记得他的名字,叫芦苇。叔叔,你能帮我找到哥哥和芦苇哥哥吗?”

芦苇……卢蕤?段闻野心潮迭起,“你说上山,上的是什么山?”

“落翮山,好远的!上面还都是老虎和狼!你快去救我哥哥吧,叔叔要是去晚了,我……”少年边说边哭,两眼一抹泪,脸更脏污了。

然而无论怎么抹脸,少年都死死攥紧了糖葫芦。

“你叫什么名字?”

“阿冲!我叫阿冲!哥哥的名字最好听了,叫枫桥,枫叶的枫,小桥的桥,叔叔一定要帮我把哥哥找回来哦,这串糖葫芦我都舍不得吃完,”阿冲不再哭泣,吸着鼻涕,“等哥哥回来,我跟他一起吃,哥哥最喜欢吃糖葫芦了!”

积雪院内聚满了人,因为卢蕤生病了。

他躺在床上浑身剧痛,额头滚烫,封兰桡给屋子里加了好几个炭盆,为他驱寒。邓清芬和周大娘站在一旁,忧心忡忡。

许枫桥的眼神很怪异,内疚,自责,昔日高昂的头,此刻默默垂下,闪在墙角的黑暗里,不想挡明。

“我没事。”卢蕤宽慰着,“我小时候经常这样,旧病好了新病就来了。”

唐景遐双臂抱胸,“是啊,也不知道是人为还是……”

许枫桥弹了她脑袋瓜,“就你会说话。”

“你打我这也是实话,你昨儿……”

封兰桡正坐在床榻边的小杌子上,闻言直直看向唐景遐。

知情人只能闭嘴,“你昨儿对卢先生可真好,卢先生也真是的,不注意照顾自己。好了三当家我们出去吧,这屋子怪热的。”

封兰桡关心则乱,找了好几面木屏风,又围着炭盆。许枫桥有经验,“你把屏风去一面,不然更生就憋死了,你不记得之前那是谁来着,大冬天把自己围家里,然后活生生憋死了一家人?”

“好啊,清芬,去一面吧。”封兰桡从善如流。

唐景遐搀着封兰桡的手,给许枫桥使了个眼色,“卢先生,我们就不打搅啦。”

桌案上的苦药还没喝。卢蕤靠着几个软枕,颇为发愁,“嗯,那你们先出去吧。”

众人走后,霎时冷清了下来。出门的时候,封兰桡问唐景遐,“你今日怎么不喊许郎了?”

唐景遐:……

屋内只剩下两个人,许枫桥平日夸夸其谈,现在倒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环顾四周,掩饰自己的尴尬,手里的貂裘轻轻盖在卢蕤腿上。“我没想到会这样,实在抱歉。许元晖已经去给你煎药了,他是个神医,从小熟读医术又给人看病,你的病很快就会……”

“你昨天怎么没想着反驳。”卢蕤忽问。

许枫桥怔了片刻才想起来“反驳”是什么意思,“我笨嘴拙舌,你也不反驳啊。”

回旋镖又扎了回来。

“昨天……谢谢。”卢蕤盘弄着手里的被子角,“这还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第一次飞。”

许枫桥觉得很怪,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千言万语堵塞在心里,见不得人,他是个贼,左顾右盼,偷偷摸摸,心里一隅早就有野草盛意滋长。

他今早火急火燎去找许元晖,对方被他大早上拉着起床,知晓来意后,反倒玩味看着他。

不仅是许元晖,很多人眼里,许枫桥对谁都是漫不经心,生活中更是漫无目的,基本上没有什么能让他上心。

“小桥,恕我劝你一句,小芦苇是摇摇欲坠的火,风一吹就会熄灭,你现在这么做,是强行要他燃下去。”

“别管那么多,你快去治他的病。他现在烧得厉害,你不是最擅长治风寒了吗?”

“我当然能救他,可你是不是没听明白我的意思?我说,你强行要他燃下去,可以,但他不仅身子骨虚乏,就连心也漂泊无定。你要是真想救他,得把自己也搭进去。可你是许帅啊,万事不关心只求逍遥自在的许帅,你要是做不到这点,就隔岸观火吧。”

想罢,许枫桥赫然抽身,他脑海里是昨日并肩飞跃落翮山的场景,以及如同枯木逢春般笑起来的卢蕤。

那一刻卢蕤很高兴,他也很高兴——许枫桥是个很简单的人,他只知道这些。

“哦……”许枫桥故作轻松,端起药碗,坐在封兰桡刚坐的那个小杌子,上面还是暖的。

他探着身子喂药,卢蕤的目光没变,依旧看着窗牖,支起来的窗户仅仅能窥见雪地的一角。

雪还在下。

整间屋子被映得煞白,亮堂堂的,每个犄角旮旯都照亮。

“下雪了,好大的雪啊。”

许枫桥循着目光,纷纷扬扬的雪落下,像木屑,还像盐,不是鹅毛大雪。

“把药碗给我吧。”卢蕤坐起身,接过药碗一饮而尽。多年用药,这点儿苦算不得什么,也就是舌头跟失了知觉似的。

他曲起腿,下半身隆得像小山丘,锦被沙拉拉响着。

“你还挺驾轻就熟。”许枫桥把空空如也的药碗放了回去,“老武把消息给了赵崇约,预计今天就能有回复。”

卢蕤点头,“其实,若四娘不来,我也想过别的法子。你记得烈云郡主么?就是燕王长女。”

“嗯,那是我见过第二厉害的女人。”

“四娘的暗线,在幽州本不成规模,我和她的联系也断断续续,只在刚回幽州的那段时间有过。女英阁的势力本就如海中粟,捉摸不透。烈云郡主缺女侍,我看三当家或许可以。”

烈云郡主李夜来,是燕王重点培养的女儿,也是燕王这一支的长女也是唯一的女儿。燕王的母亲,是大周第一位皇后,特别喜爱长孙女,破例赐郡主之位,更赐号“烈云”。

不过,燕王无子,曾有相士卜过卦说这是命中注定,不如培养长女,长女贵不可言。因此,多年前曾有传言,说李夜来会成为大周第一个女王爵。

然而大周决计不允许阴阳倒置,先帝安排了自己的小儿子越王李幼陵出继,李幼陵现在就是燕王世子。

意味着李夜来再怎么努力,最终也只是为弟弟李幼陵做嫁衣。

那时候卢蕤还在备考,大伯卢静观恰好是礼部侍郎,那段日子为这事焦头烂额,说什么,李夜来闹了好大一场,跟监国太子大吵一架。

太子登基后,李夜来就交出兵权给了燕王和小世子,不过她也不想回屋绣花,而是舞刀弄枪,招女侍,在马场跑马习刀枪,从不怠慢。

许枫桥之前没少和边骑营以及燕王打交道,也听说过李夜来的传闻,“确实可以。世子年幼,我看着,烈云郡主很有可能会再回战场。所谓交兵权,也是为了证明自己没有夺权之心,李齐光要是个聪明的,就不该把自己宝贝女儿放在后宅或者白白嫁人。”

“小世子还没长成,燕王府不可一日无郡主。燕王年事已高,最怕有变数,届时能担当重任的,也只有郡主了。不过话说回来,郡主但凡是个男子,依靠战功也早就该封侯了。”卢蕤叹道。

烈云郡主真正在战场上发挥作用是在十六岁。彼时天下初定,各地造反者蜂拥而起。她先是在代州用兵,孤军死守雁门关,亲自上战场,击退漠北骑兵,为四处平叛的燕王守好后方。

同时,她又在和靺鞨的战役里,折冲樽俎,设下疑兵之计,与靺鞨王歃血为盟,令其引兵而还。

是以她有底气也敢和当初的太子,也就是现在的陛下反唇相讥。

“那你现在的想法,是让烈云郡主来?可咱们联系不上她,也不知道她愿不愿意来帮。”

“侯四娘有暗线,能联络上我们,自然也能联络上烈云郡主。”卢蕤闭上眼,“我把这里的情报添油加醋写一写。烈云郡主物伤其类又有侠气,估计会带着私兵过来,不要小看文字的力量。你不是怕么,怕燕王抢功,郡主来了绝对不会抢。”

“为什么。”

“因为没用。”卢蕤揉了揉眼,“功再高也没用,她当不了侯王,到死也是郡主。帮咱们是义气,不是为了封赏。”

雪下得越发大,天也暗了下去。屋外松柏枝桠下垂,抖落上面的雪。卢蕤眯着眼,他想睡觉,但许枫桥在一旁站着……

他的睡相被人看见可不好。

清早刚吃完饭就服药,到现在汗落了一阵,背后都湿透了,这么湿漉漉睡觉,也怪难受的。

“你能帮我把衣架上的白袷拿过来吗?”卢蕤指了指衣架上那件白袷。

许枫桥起身,“我帮你换吧。”

卢蕤如临大敌,“我自己来就好,不用你代劳。”

“你现在身子虚弱,换个衣服不也得把旧的给我?我索性帮你换了呗。怎么了?赤膊我又不是没见过,军营里打完仗都会赤条条去河里洗澡。”

“我……”卢蕤咬着嘴唇,他是担心自己身上的疤。那些触目惊心的疤痕,只有阿福见过,甚至在结痂之时,也是阿福一点一点敷药,“我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什么啊,是……”许枫桥猛吸一口气,“我知道了。你觉得自己丑?所以不好意思给人看?我身上的疤不比你少,神武军里还比谁身上的疤多呢。”

卢蕤半信半疑解了衣裳,暗淡的疤痕斑驳分布在上半身,刑不上大夫,这些人为了逼供可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鞭痕和笞痕看起来比刀剑痕更恐怖,并不是窄窄的几道,而是人为下的密布,像是秋日枯黄的柳叶堆杂在一起。

卢蕤掖了掖衣衫,“你还是背过身去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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