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蕤躺了一天,入夜后,院子里的灯暗下去,透过窗户纸,远远看见一个人手擎灯盏走来。火光被风吹得,忽明忽灭,他在里间看得出神,门闩响动,带进来一阵风。
“我刚刚在含章院待了会儿,跟大当家说明白了。大当家配合咱们,估计明日程玉楼就能给个结果出来。没想到,这事儿真让你办成了。”
“程玉楼听霍平楚的,霍平楚有意出山,那当然最好。可惜我在山上,不知道外面什么情况。既然程玉楼的身世传了出去,骆家应该有所动作……而且,授田这儿,咱们还得和燕王打擂台。”卢蕤坐起身,被子沙拉拉响着,又一手按住了盖在上面的貂裘。
“首先是那批绢,其次是程玉楼。我估摸着,骆明河也该来了吧?事情越来越复杂了。”
卢蕤不是神仙,在做局前根本意识不到这些,他能做的只有应对问题,解决问题。现在众人已经被他一个说客说动,不用真刀真枪火并,下山洽谈,或也可成。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许枫桥也云里雾里的,要是能成,就会涉及到利益分配,届时自己免不了和燕王谈判。
忽然,许枫桥福至心灵,他坐着杌子,双手交叉,抬眼看卢蕤,“所以,你从一开始设局,就想着让我代表幽州府衙和李齐光对抗?”
卢蕤默然良久,散着的头发纷纷垂在两肩,心想自己真是坏透了。
“你救我,还给我貂裘,其实,你这么做不值得。”
又开始说车轱辘话了……许枫桥手掐眉心,“我眼里,没有什么值不值得,只有愿不愿意。如果我愿意,要我的命也无所谓。”
卢蕤哽咽,那些车轱辘话憋在心里一句也说不出来。确实如此,只有许枫桥可以做到率领部众的同时,与身处高位的燕王对抗。因为他是游侠,规矩尊卑从来就束缚不了他,他比不讲规矩的燕王还要不讲规矩。
燕王要他去边骑营,他敢不去。莫度飞要他御下庄严,他便要带兵入险境。他有孤注一掷的勇气和抗颜为师的潜力,不拘一格,唯独缺少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锤炼。
不过,只要带兵打仗,这种绝境就不会少。
“那你是愿意?”卢蕤问。
“当然,我们是倾盖之交,我帮你,也对自己有好处,何乐而不为?”许枫桥伸了个懒腰,夜已深了,该去歇息。
他挪动卢蕤快要掉下床来的貂裘,结果发现一团毛茸茸,刚刚没注意,再加上两个颜色接近。毛茸茸睁开眼,耳朵转了转,不开心地呼噜一声。
“嚯,怎么有只猫啊?”许枫桥蓦地架起小狸花猫,小猫拼命挣扎,爪子差点划到他的袖子,还嗷嗷叫着。
许枫桥把小猫放下,那狸花猫三两步堂而皇之跑到卢蕤小腹那里,耀武扬威,蜷成一团摇着尾巴。
卢蕤顺着小猫被摸得凌乱的背毛,“今日百无聊赖,它从门缝里跑进来。我和它作伴,就这么过了一日。”
“给小家伙取个名字。”
“小桥?”
卢蕤突然冒出这两个字,迎着许枫桥诧异的目光,他开始解释,“以前我叔父也养猫,家里面十几只,他最爱的那只叫阿玄,是根据他朋友武威侯的表字起的。”
“哦,听说过。武威侯魏仲玄和西境都护府长史卢云若,二人也是一见如故,半生知己。”
“我看许道长叫你小桥,这是你的小名么?”
许枫桥看那猫肆无忌惮在卢蕤身上伸懒腰,舔爪子,心里无端生出几分艳羡,“不是,我小名很难听的,农人的小名难听,为了好养活。”
“哦……”卢蕤攥紧衣袖,心也跟着紧了紧,“那叫……”
“就叫小桥吧。”许枫桥叉着腰,眼神瞟了一眼卢蕤又飞速跑开,“你呢,你应该也有小名吧?”
“有啊,宝树。父亲希望我能成才,就给我取了个宝树的小名,一直叫着,不过父亲不知道我的字是什么,我的字,是后来伯父起的。”
许枫桥捂着嘴,嘴角上翘,桃花眼此刻也快眯成了一条线,眼睫毛垂下来盖住卧蚕,在烛火照映里投下一片阴影。卢蕤心驰神荡,抚猫的手都顿了顿。
此前疲于奔命,他没时间多看许枫桥。高束的青丝披散下来,不束发也不戴冠,端得是俊爽风流。水蓝夹缬胡服下,秋水为神,白玉为骨,纵使出身草莽,也不改出尘之姿和孤蓬零落的孑然快意。
许枫桥是孤独的,却又不是。这人在边骑营乃至江湖里,都有很多朋友,但唯独在府衙里,一个朋友都没有——除了武淮沙。
卢蕤听说许枫桥,还是在初来乍到的时候。颜焕说他脾气很怪,能不惹他就别惹他,所以这么久了,卢蕤基本上没跟许枫桥说上话。
那次吊唁归来,卢蕤正在屋子里小声啜泣,回过头看见的恰好是许枫桥那张五官拧成一团的脸,手里还拿着府衙逢年过节的贴补。
“卢更生,你咋哭了?今儿府衙有宴席都不知道来拿你的东西。”许枫桥把包裹放在一旁,包裹的布料应该是那身水蓝色胡服剩下的料子,也是夹缬的纹路。
“多谢许……”
“不用谢。”许枫桥看了四周,“你这家里,也没个人收拾?”
卢蕤的房间,总是乱作一团。
“挺好的,我家想乱都乱不出来,武野狗总是会帮我清理得一丝不苟啊。那就这样,我走啦。”许枫桥摆了摆手,昂首阔步迈过门槛。
卢蕤不知道从那以后许枫桥对自己的印象就变成了哭哭啼啼,他只知道许枫桥并不像传闻那样,不好相处。
思绪飘回现实,“那说好了,这猫就叫小桥,你看到它就像看到我一样,哈哈。”许枫桥凑到卢蕤跟前,趁着小猫呼噜,做贼似的摸了摸小猫的头。
“狸花猫就是好啊,跟小老虎一样。”许枫桥修长的脖颈此刻就在卢蕤面前不远,胡服合心处靠下,他也能窥见许枫桥锁骨下的那颗痣和缠绕在下面的绷带……
卢蕤呼吸起伏剧烈,耳垂略微发红,眨着眼,索性闭上眼不再去看。反常的动作吸引了许枫桥,他直接凑近卢蕤的脸,用许元晖关爱病人的眼神看着对方。
“小芦苇啊,你这是怎么了?”
卢蕤一睁开眼就看见赫然一张大脸,琥珀色眸子下还有自己惊惶无助的神情,“我……我没事!”
许枫桥一手盖着卢蕤额头,一手覆在自己额头上,“也没发烧啊,怎么回事。”
“没什么,没什么。”卢蕤疯狂解释,但他身体隐隐约约觉得不对。
他不应该这样的,许枫桥照顾他,是因为对方把自己当朋友,他怎么会这样……
卢蕤在心里把自己骂了无数遍,用能想到最难听的词汇,骂得是体无完肤。羞耻心急剧膨胀,也无法掩盖生理上的冲动。
“我叫许元晖来?”许枫桥转身,卢蕤握住手。
“不是发烧,我知道的。过会儿就好了,你……你赶紧歇息去吧,也别惊扰了许道长。”
“不是发烧那还能是……”许枫桥回眸,简直惊呆了。
他还是第一次看见卢蕤这种神情,不过身为男子自然懂得都懂,也没去点破,“你刚刚是想到什么了?”
卢蕤压根就不想说话,“请你,快去休息吧。”
许枫桥关上了门,卢蕤终于敢呼出憋在心里的那口气。他靠着软枕,双手入了被窝,一路沿着小腹向下。
真丢人。
四下无人,他还是羞愧。许枫桥是他的朋友,他怎么能那样想?
可他也是人,也该有人的冲动——哪怕这种冲动不太体面。
卢蕤睡着后,做了个梦。梦里,他还在卢家,周围是卢氏兄弟,卢修己和卢虚己,还有还是小姑娘的卢频伽。
“宝树,吃饭了!”卢频伽一袭鹅黄衣裾,头上只扎了个小发髻,额边还有几缕刚长出来的柔嫩碎发。
卢频伽不会叫他哥哥,这样亲昵的称呼不应该用在一个外人身上。
卢蕤怀揣一摞书,规行矩步,走起路来,身上的玉佩都没有声音。
卢修己悄悄跟卢虚己说话,“瞧,又在装模作样了。”
他不是第一次和卢修己正面交锋,联想到之后的冤案,卢蕤低垂着头,梦里的卢宅太过晦暗,就连原本的海棠花和凌霄花都没了颜色,整个世界,只有他的青袍是五彩的。
阶前落叶,竹帘半卷,漏刻嘀嗒。
一大张桌子,琳琅满目的餐食,有他最喜欢吃的烤鸭和汤饼。卢蕤把书放在一边,伯伯卢静观问他:“宝树啊,你今日又看了几卷书?你这两个弟弟不成器,十天半个月都不见得看书,你多带带他们。”
“何须劳烦宝树呢?”卢频伽也是个有脾气的,平日里默不作声,却也不允许自己的兄长在外人面前被贬低,“我来就行。卢修己,卢虚己,明日你俩跟我一同看书,如果不看,就戒尺打掌心,明白了吗!”
眼见妹妹给了台阶,卢氏兄弟连连点头,卢修己虽颔首着,上翻的黑眼珠却死死锁定卢蕤,下三白格外可怖,仿佛下一秒就能活撕了他。
桌盘上的烤鸭有两条腿,卢氏兄弟抢走两条。卢频伽疯狂对卢修己使眼色,她是妹妹,却比两个兄长还有威严。卢夫人平日礼佛,不经常在家,卢频伽就是唯一的女子,小小年纪操劳家务,两个兄弟的脾性可以说是手拿把掐。
卢氏兄弟常去平康里的鸣珂曲花天酒地,卢频伽拿捏住了二人的把柄,于是他们都得给妹妹面子。
卢修己把其中的鸭腿给了卢频伽,卢频伽自然不敢居功,筷子夹起来,直接给了卢静观。
驽马才恋栈,卢虚己撇嘴,翻了个白眼,自己碗里的鸭腿,也被夹到了卢蕤碗里。
这时,一抹靛蓝色身影顷刻注入卢蕤的视野,手持筷子,把两只鸭腿乃至整只鸭子都夹到了卢蕤面前的饭碗里。
卢频伽放下筷子,怒气冲冲,“你是谁?”
“我们小芦苇那么瘦,自然要多吃点。你看你那俩酒囊饭袋一样的兄弟,三天不吃也饿不死。”
他是彩色的。
“闯入民宅,按照大周律……”
“都给老子起开,我们小芦苇要进补。”许枫桥搬了个软凳,把席间卢蕤爱吃的所有珍馐美味都聚拢了过来,碗里隆起个小山丘。
顷刻间,所有的晦暗涣然冰释,卢宅、卢静观、卢频伽和卢氏兄弟纷纷不见了,整个世界剩下一片灰暗和一抹青,一抹蓝。
卢蕤彼时还没长高,抬头看着人高马大的许枫桥,脖子不免酸痛。许枫桥意识到了卢蕤的尴尬,直接把对方拎了起来。
卢蕤坐着他的胳膊,一把抱住他的脖颈,像溺水之人抱住唯一的浮木,“为什么,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因为我……喜欢我们小芦苇啊!”
多年以后许枫桥回想起来,每晚都会偷偷在被窝里暗爽。
不愧是哥,就是有魅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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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 3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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