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卢许二人,赵崇约和李汀鹤、颜焕才舒了口气,各回各家。
赵崇约回到自己的官署,刚揉了揉眉头,翻起户籍册子,心乱如麻。其实他心里根本没底,正发愁着若卢蕤有什么差池该怎么和皇后交待。
但事成的诱惑太大了,又是卢蕤毛遂自荐。赵崇约动了心,他太需要这次机会了,又有人甘愿做他的马前卒,甚至还能借机出动不愿受他驱驰的许枫桥……
他只是顺水推舟而已,没有人能责怪他。
“府君。”门房老郑敲门,“燕王殿下来了。”
赵崇约一个激灵,浑身像是触电一般,迅速从凭几上起来。
燕王?!
赵崇约揉揉眼,忙冲向几步外的正衣镜整理衣冠。正在这时,院内已经响起了趿拉的脚步声。
如此慵懒又不顾形态,想必是燕王无疑。赵崇约挂着笑脸,掀帘而出,叉手行礼,“殿下怎么亲自来了?您唤我一声就成啊。”
地位尊隆的李齐光早已习惯底下人前呼后拥。他镇守一方,又是皇帝的叔叔,先帝同母弟,当今的太后是他自幼一起长大的表姐。
因着这层关系,每任幽州刺史都跟孙子似的,端茶送水捶肩捏腿也得把这位爷伺候好。
李齐光长年作战,并不蓄长须,胡须似猬毛根根直竖,再加上他容貌瑰伟,一身联珠纹紫袍,脚蹬革靴,昂首阔步好不气派,自然而然就让赵崇约蔫了下去。
“刺史府正月初三就摆宴席,本王也来凑凑热闹。”李齐光把马鞭顺手扔给赵崇约,不客气地坐到一旁的席位。
赵崇约只能忍了,赔笑脸,“这事儿没告诉殿下,是我的过错。”
“那赵府君能告诉本王,这次设宴是做什么吗?”李齐光声如洪钟,狭小的官署扩大了他的声音,“怎么还要瞒着本王。”
“剿匪不知能不能成,就先瞒着殿下。殿下放心,事成之后,好处少不了您的。”
李齐光年过不惑,要比赵崇约年纪大。他斜着凭几,神色倨傲,“幽州营和边骑营的阵地挨着,若是剿匪有调动,我怎么会不知道。”
“这次剿匪,我只派了两个人去。事成当然最好,不成也无人知晓。”
李齐光神色微怔,两个人?赵崇约是疯了?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想干什么!
赵崇约汗涔涔的,屋子炭不足,而自己额头却落了一层薄汗,“这两个人都是人中龙凤,一个叫卢蕤,一个是前神武军的将领,许枫桥。”
“能让许枫桥出山,赵府君怕是下了血本。”李齐光微笑着,他此前多次邀请许枫桥入边骑营都未果,结果赵崇约竟然出动了许枫桥。
“自然。”赵崇约刚想把古雪刀的事儿禀明,李齐光却没什么耐心,径直岔开话题。
“若事情可成,去年答应给边骑营的校场,赵府君也该兑现。”
这话一出,赵崇约当即明白,李齐光是盯上鹞子谷那块地了。
鹞子谷的地参差错落,开垦为梯田,本是霍家寨的地,一旦霍家寨被端了老巢,山上那些人最好的安置手段便是分田地减赋税。
然而李齐光却想要了这块肥肉。
赵崇约心里嗤笑,算盘打得真响。土匪下山没地闹起来,和幽州营两败俱伤,边骑营再来坐收渔利,还能顺利收鹞子谷做校场。
再这么与虎谋皮下去,他赵崇约就是下一个莫度飞。
“当然,我怎么会骗殿下呢。只不过,这次我也无甚把握,总担心这卢蕤有什么不测……”
李齐光不忿,“卢蕤不过是个旁支,范阳卢氏的弃子而已,死就死了,卢皇后跟太后比起来,孰轻孰重啊?”
赵崇约颔首连道是,李齐光或是意料到自己话说得太过,“若真有什么不测,边骑营也能派人接应。”
“殿下英武睿智,能得殿下相助,此事绝对可成。”
赵崇约送走这位爷,抹了把汗,屏风后李汀鹤缓缓走出,方才他整理卷宗,听得赵李二人入内,便不敢出声,只在屏风后躲着。
“府君,来者不善啊。”
“燕王可不是好相与的。天下还不姓李的时候,燕王就敢跟前朝皇帝分庭抗礼,直言紫必夺朱,教那位皇帝怒不敢言。大周打天下的时候,他立功赫赫,却因兄长为帝颇受忌惮,来了幽州,心里藏着怨呢。”
“那府君,鹞子谷是真打算给燕王?不给他,报到京师,反的是他。给他,反的是土匪和幽州百姓,你我死无葬身之地。”
赵崇约沉思片刻,“不能给,但这坏事不能我自己做,当年莫度飞就是因为地和燕王争执,最后死得惨烈,连神武军都没了。”他眼睛一转,计策顿上心来,“不过,咱们还有一张燕王怎么想也想不到的牌。”
不过燕王此行也不是没有好处,至少让赵崇约把心放肚子里了。
东海之水,救济涸辙之鲋,实在匪夷所思、异想天开,更何况卢蕤还不一定是东海水。
卢蕤已经是弃子,皇后与其期待卢蕤壮大势力,不如早些对付太后的娘家,那才是当务之急。
霍家寨的积雪院,是封兰桡日常起居的院子。此处陈设简单古朴,石桌石凳,院墙处是凌霄花藤和一排腊梅。
封兰桡还在院中设了个紫藤架,那是她和许枫桥手植的。多年来她未成婚,寨子里都猜她是念着许枫桥。
邓清芬从积雪院的小门走进来。小门背阴,瓦楞上雪水化而凝成冰,放眼望去是一排冰溜子。眼看封兰桡正煮茶静坐,邓清芬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当家的,我们在鹞子谷抓到一个男人。”
“不是说了,不要干这种营生么?”封兰桡手指一紧,立马把邓清芬吓了一跳。
“当家的,我们也是看您孤单,这才想着找个可心的陪在您身边儿。咱们都是蠢笨的,没法儿替当家的分忧,这才……”
邓清芬不敢说下去,刚刚在松林道上抓卢蕤,图的也是“那人看起来像读过书的”,除此之外长得也是粉雕玉琢,秀色可餐。
就算是个绣花枕头,他也好看哇。
“哦?让我看看,是哪里的人才,竟让你们冒着禁令行事。”
卢蕤被人下了蒙汗药,又用黑布蒙上眼睛,颠簸之中迷迷糊糊睡着。
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雁塔之下,他骄傲地题下自己的姓名,和着满池的杏花,意气风发。
垂柳依依,笙歌画舫,新科进士聚在一处,针砭时弊。席间有位尚书家的儿子,最是恣意,谈起边疆局势来毫不怯场。
“陛下早已有意打击燕王。将先取之必先予之,燕王那么闹腾,陛下早看他不顺眼。你我诸位新起之秀,若是能乘此势平步青云岂不快哉?”
“诶,更生兄是范阳人吧?燕王真是如此么?”
众人目光齐刷刷看向卢蕤,他不敢吭声,这儿人多嘴杂,是曲江畔的酒楼,万一被人听了去,他解释不清。
“都说这燕王厉害,可我看着,不过如此嘛。燕王生不出儿子,还得是陛下英明,过继个小儿子过去,这才有人承祧。”尚书子又说道。
“那就算燕王造反,皇位也会落在陛下儿子身上,燕王真是辛辛苦苦为他人做嫁衣啊。”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开了,于卢蕤而言,燕王或是陛下,都是遥远得不能再遥远的人物,他没法开口。
而且,本科二十三位进士,只有他是河北人,京兆人居多。同乡组成的小圈子密不透风,他进不去,他们说起官话来,他磕磕绊绊,被人嘲弄是范阳腔。
“更生,这太子妃是你什么啊?”
“我与太子妃同为卢氏,只不过分支隔得较远……”
尚书子拍腿道,“出五服没?”
卢蕤摇了摇头。
“没出五服这就是人脉,我看啊,陛下有意引你们河北人来制衡,更生,以后若是仕途得意,可千万别忘了曲江这一宴啊。”
宴席后,突然有人来捉拿卢蕤。卢蕤第一次走进暗无天日的大理寺牢狱,他的希望就像牢狱上的小窗,透出一丝丝阳光来。
和整座牢狱的黑暗比起来微不足道。
“说,你是不是妄议朝政!”狱卒备好了十八般刑具,鞭子烙铁,匕首红炭,不一而足。
这些刑具陈列在卢蕤面前,席子前跑过几只老鼠,篾席上还有几个老鼠洞。
他褪去昨日穿的白衣素袍,换上不知是谁穿过的囚衣。虱子漫布,跳跃着蹦向他的头发。
“我没有。”卢蕤一字一句说道。
“你同行的人可是都已经招了。卢蕤,朝政大事,是你这种人可以置喙的?陛下出继幼子,是为兄弟和睦不忍看燕王一脉绝嗣,怎会有你们口中那么多是非!”
狱卒猛击桌面,卢蕤吓了一跳。他能感觉到衣袍上的虱子攻城略地,在他的头上筑巢搭窝,啃噬着昨日刚用兰草洗过的洁净。
而他换下来的衣服和香囊,狱卒此前都拿了出去,直接扔进火盆。
没人觉得他会出来。
大理寺那十天,他受过笞刑和鞭刑,后背被打得如同烂泥,胸前数道鞭痕,整个上身没一块好地儿。他看着那扇小窗,幻想着公道,只要有几束光在,他就不想招。
我无罪。
卢蕤轻轻颤着手指,监狱里一只飞蛾停留在他指尖片刻,抖落双翅。
昼夜颠倒被人审讯了这么多天,狱卒铁了心要熬他的心智,就想让他忍无可忍然后画押招了,曲江案也就算是完了。
文人因言得罪,古往今来都不算稀罕事。有人要搞你,你招也是搞,不招也是搞,这么挣扎何必呢?早招了还能少受点儿酷刑。
飞蛾跌跌撞撞挥舞残翅,大义凛然地飞进烛火之内,霎那间火光燃起,笼罩它的双翅,不出片刻,化为朽灰。
卢蕤苦笑着,寄人篱下苦读十余年,居然是这么个结果。
“我可以招,但你们要告诉我,是谁做的。”
狱卒听了这话犯了难,都是贵人互相蹉磨,多言多语总不好。
但是头子拍了拍狱卒肩膀,“反正不是咱们做的,就告诉他吧。”
“哎哟,卢进士,你冤有头债有主,别找我们兄弟俩啊。我们也是得了别人的授意,卢家公子卢修己点名要你死,也是卢修己告诉陛下的……”
卢蕤惨然大笑,他看不见青天也看不见公道,属于他的只有漏泄下来的残光。
即便那些残光也从未恩赐在他身上。
紫必夺朱,出自论语。孔子以为紫色是间色,红色是正色,紫夺朱,就是僭越的代指。设定里李家夺了前朝萧家江山,卢蕤考进士的时候皇帝还是先帝也就是李齐光的哥哥,而后春闱皇帝驾崩,新帝即位,卢蕤被赵崇约带去幽州干活。
也就是说卢蕤干了一年半多了。
五服,古代家族五服之内要服丧,互相联系,卢皇后和卢蕤是从兄妹,两个人是一个太爷爷(曾祖父),所以优先关系肯定是保住俩亲兄弟,追责下来卢皇后无脑保卢修己。
此时的赵崇约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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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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