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嘱咐她,这件事到这里就不再提了。明天就算寒花宴上遇见她,也只要装作不知情、不认得就好。
自然点点头,在涉园略坐了会儿,便回去了。
今天下雨,气温不似前两日暖和,走在院子里寒浸浸地。等她回到小袛院,雨水已经打湿了裙角。
女使们张罗她更衣,点起熏笼熏衣裳,趁着这个间隙,她穿着里衣,坐在熏笼旁雕刻竹扇。这是闺阁女孩闲来无事的消遣,每一片扇叶都得刻透,刻出镂空的花纹。但即便花瓣事先勾了线,要顺着卷曲的纹路雕琢,也很费工夫。得小心一些,刻刀不能跑偏,一旦偏了,这片竹篾就废了。
她闷着头,把竹片抵在凭几上,刚要下刀,就见自心从门外进来,探进脑袋问:“五姐姐,你是不是上外头玩儿去了,没叫上我?”
自心是叶小娘的女儿,因为母亲教导得当,她和自然最亲近,是自然的小尾巴,平时干什么都得带上她。二房里,除了长姐自观、五姑娘自然、六姑娘自心,还有崔小娘生的四姑娘自君。只是长姐忙着读书,四姑娘平时宁愿和外面的手帕交玩,也不怎么爱搭理她们,西府里一般就是自然和自心结伴,姐妹两个,倒也纯净爽朗。
自然说没有,“下着雨呢,冷嗖嗖的,出去有什么好玩。”一面扬了扬手里的竹片,“我正刻竹扇,已经刻了八片,再刻四片,就能装起来了。”
自心挨过来,偎在自然身旁,尖尖的下巴架在姐姐肩头查看,不无遗憾地说:“我的雕坏了,差点把手割破。我小娘说,费那老鼻子劲儿干什么,上外面买一把现成的算了,我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
叶小娘和自心母女都是这样,通透、不矫情,也从不为难自己。像叶小娘,虽然早前很喜欢太子太傅,但后来跟了爹爹,也就一心喜欢爹爹,把年少的梦抛到脑后了。
当然,自心每次来,都抱着一个必须达成的目的,撼了撼自然道:“五姐姐,我想吃潘楼的杂辣羹和酥骨鱼,打发人去传话,中晌让闲汉送来,我们就吃这个吧。”
自然说成啊,让箔珠捧钱匣来,翻出一块小小的碎银称一称,让人拿出去采买。
闺中岁月就是这样,将来当家的本事,都是通过很多小游戏培养起来的。譬如记账,譬如称银两,练得熟络了,开始接触母亲手上的账目,再大一些,就是祖母那里全府的内务账目。
中晌的午饭有了着落,只剩放心等待,自然继续雕她的扇面,自心随口问:“五姐姐,你这几日收到怪信没有?”
她收信的事,只有自心知道。恰好第一次是与自心在一起剪纸斗胜,信拿到手,姊妹俩看着信上的那句“春膳养身,宜食荠”,愣了半天神。
“谁啊?”自心问,“没名没姓的,是不是送错了?”
自然颠来倒去,把信封里里外外都找遍了,没有找出第八个字。
原本这种没来由的短笺,扔了就行了,但因字迹实在清俊秀丽,扔了很可惜,就随手夹在了书页里。
没想到这不是最后一封,后来又陆续收到好几封,长长短短,少的只有只言片语,多的能有二三十字。心里的疑惑越来越大,但始终查不出什么头绪,渐渐就变成了日常生活中的一件小事。
自然说:“我昨天又收到一封。”边说边起身,拉开了亮格柜的抽屉。那些信被她齐整地收在信箧里,数了数,已经有七封了。
从开始的信封空空,到后来的“谈五姑娘妝次”,再认为送错就说不过去了。
她把信一一展开,重又看了一遍,都是细碎的问候叮嘱,找不出蛛丝马迹。
自心偎在熏笼旁读信,笑着说:“这信真有烟火气,看完觉得很慰心。五姐姐你说,写信人是男还是女?”
自然摇摇头,“除了第一封是用薛涛笺写的,余下都是澄心堂纸。看笔锋既秀润,又有馆阁之气,我也分辩不清,这人到底是男是女。”
这么费脑子的事,对自心来说是负担,她很快就放弃了,“管他呢,反正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就当是阔别的朋友,从远方寄来的家书吧。”
自然把信箧收了起来,收集这些零碎的短笺好像成了习惯,就如自心说的,无伤大雅,管他呢。
外面女使送了蓑衣饼进来,这饼子就着菊蜜芦仁茶吃,很有一番风味。姐妹俩坐在窗前,窗外是绵绵的细雨,身边是温暖的熏笼,恍惚又抓住了冬天的尾巴。自然很喜欢冬天,冬日里有雪有梅,还能搭纸阁燃香。一年四季都有趣,不过上一个季节过去,总让人觉得有些留恋。
自心又和她说起过几天的宗族宴,这是一年一度对谈家子女的考核,考的可不是针线女红,是对四书五经的理解。
自心的脑袋都快裂开了,你要是问她汴京城中哪家酒楼哪道菜最好吃,她能给出十个答案。但你要问四书五经,简直是要她的命,一个不喜欢读书的人,拿什么来应对!
“我又不考进士,还得说出大道理,这不是为难人吗!到那日我称病,不去了。”
自然慢悠悠沏茶,“你上年就装病,今年故技重施,能行吗?”
自心说怎么不行,“只要爹爹不骂我,我才不管那些耆老怎么看我。”嘻嘻哈哈打完了马虎眼,又来告密,“东府里大姐姐和三姐姐又闹啦,听说大姐姐打听着了,信阳侯府是个空壳,要和三姐姐的小梁将军换亲呐。”
东府是大伯谈荆洲的府邸,大姑娘谈自清和三姑娘谈自华,一个是李大娘子所出,一个是苏小娘所出。那位大姐姐,和西府的长姐自观不同,从小娇惯着长大,并没有多少大姐姐的风范。苏小娘是大伯父早年的通房抬举成妾,原本她的二哥儿应当是长子,但因庶出为长不好听,且又和李大娘子的儿子差了三天,于是长子的名头就让给正室了。
反正自然不喜欢那位大伯娘,精于算计又不和善,苏小娘吃了很多亏,庶出总被嫡出压得死死的。如今还要换亲,自然说:“她应该和大伯父闹,既然没下定,还能重选,做什么抢三姐姐的小将军?”
自心执着地要把最后那块蓑衣饼吃掉,连干了两杯茶,一面道:“大伯父早就应了,就差过礼了。”
说话间她们点的东西送到了,美食铺排在面前,谁还有空聊东府的事。
自然问自心:“你还吃得下吗?”
自心很后悔,“唉,就不该吃饼。”
不过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大家匀着吃吧,便招呼各自的女使,把那些餐食分完了。
第二天,预备参加寒花宴。自心除了不愿意应付宗族的考核,参加其他宴席还是很积极的。叶小娘嘲笑她,出去走走也好,说不定有哪个眼神不好的,莫名其妙看上她。
找婆家对自心来说是后话,最要紧能换个灶头吃饭。这汴京城里每个高门都有花重金聘来的厨子,家宴的用心精致,比酒楼强多了。
一大早,谈家的七位姑娘都登车出发了。出席王府的宴会,须得由祖母带领,大爹爹是国公,祖母是国公夫人,换了旁人都不够格。
益王府呢,是很注重礼节的显贵人家,马车到门前时,早就有王妃身边的管事嬷嬷在门上迎接了。等到马车一停稳,忙趋步上前来,高高擎起手臂让老太太借力,笑着说:“可算等着您老了。我们王妃问了好几遍,谈家的姑娘们怎么还没到。”
老太太说:“马行街正修路,我们是绕道来的,耽搁了些时候,实在失礼。”
嬷嬷把人往府内引,益王是皇叔,府邸规格可见一斑。东边有个马球场,场地周围种满了桃花,历年的寒花宴都设在那里。等老太太带着姑娘们赶来时,大半宾客都到了。一见人,大家热闹地寒暄,“你姗姗来迟,我们茶都喝了好几盅了。”
都是相熟的人,闺中时候就认识,及到出阁成家有了孙辈,这些认识的人,大有可能通过儿女亲事成为亲家。这类春宴,说穿了就是为相看姑娘而设,今天你家办,明天他家办,一来二去看准了,私下里可以先打探打探。
祖母引小辈给各家夫人见礼,自然拜过了一圈,也还是没有发现田家姑娘的身影。心里纳罕,人不在门上,难道真如母亲说的那样,等不及,先进来了吗?
正思忖着,忽然看见益王妃领着一位姑娘过来,仔细打量,正是那位田三姑娘。
她一出现,所有人的神情都变得古怪,不明所以地交头接耳起来。
这里头是有缘故的,原本春宴应当青春明亮,百花齐放,然而这寒花宴,却和一般的繁花宴不一样。
当初益王妃有个陪嫁媵嫱叫寒花,很得益王和王妃的宠爱,机缘巧合下,还曾救过现任皇后的命。她是汴京城中,唯一一个准许参宴的妾侍,且益王府上春宴都是她张罗的,是个十分体面且灵巧的人。可惜后来得病死了,皇后为她求来诰封,死后有殊荣,因此所有人这天都心照不宣穿着素净,就是为了缅怀她。
满场素罗,只有田熙春穿着檀色,那颜色其实称不上鲜艳扎眼,甚至可以说慈悲恬淡。但在清一色的天水藕丝里,就有些格格不入了。
自然不由叹息,果然心性决定命运。母亲说唯恐她等不及,到这时才体会其中意思。如果这位田姑娘愿意等一等,就能发现谈家姐妹的穿着与她不同,当即知难而退,何至于走到现在这样尴尬的境地。
看得出,益王妃正压抑着怒气,脸上的笑容是虚浮的,把人带到了老太太面前,“这位姑娘说,是受贵府上朱大娘子举荐,前来赴宴的。正好老太太和姑娘们都到了,我引她过来,和姑娘们汇合。”
谈家的姑娘都直愣愣看着眼前人,六姑娘心直口快,扭头问诸位姐姐:“这是谁?你们认识吗?”
自然眼观鼻鼻观心,没吭声,余下的人都摇头,“不认识。”
老太太含笑打量田熙春,“我想起来了,听说汴京城里有位姑娘,和我家二丫头生得像,想必就是这位姑娘。”
这么一说,大家立刻心知肚明了,实在是她名气响当当,就算没见过,也听说过。
田熙春此时脸色发白,恨不得能找个地洞钻进去,但仍强撑着辩解,“府上朱大娘子昨天派人来,说要见我一面,后来相谈甚欢,认下我做养女,还送了衣裳首饰……”
老太太扬起声调“哦”了声,“有这事?我没听大娘子说起过。姑娘别急,等我回去,问问大娘子就知道了。”
可这样的答复,根本不足以解眼下的燃眉之急。所有人都知道朱大娘子是前任宰相家的千金,这样的出身,自矜身份都来不及,怎么会和这位姑娘有交集。一个借着别人光环,在春宴中左右逢源的女孩儿,本就不能入这些郡夫人国夫人的眼。退一万步,就算她说的是真的,那为什么不和谈家姑娘一起赴宴,自己先急吼吼地闯进来,不过是为先她们一步,拔得头筹罢了。
显然,益王妃不像寻常贵妇那样,吃她这套。王妃笑道:“我也听说过这位姑娘,父亲据说是翰林医官。原本姑娘肯赏脸来我府上,是看得起我,但这回算家宴,广邀亲朋团聚,就不虚留姑娘了。”一面叫来人,吩咐听令的嬷嬷,“装几盒点心带上,打发人送这位姑娘回去。务必亲手把人交到府里主母手上,等交完了人,再回来复命。”
田熙春的脸,霎时红得拧出血来,退让了几步,低着头道:“不必麻烦嬷嬷了,我自己回去。”
领命的嬷嬷却一笑,“姑娘是独自来的,若不把人送到家,万一出了什么差池,那就不好了。”边说边比手,“请姑娘随我来。”
田熙春裹着泪,跟那位嬷嬷走了,与其说是送,不如说是押,这大概是她穿梭于汴京春宴,唯一一次的铩羽而归吧。
但也仅需一次,这条路往后就断了。等到边上无人的时候,老太太叹道:“投胎看造化,门第是天注定的,改不了,姑娘求上进,绝不是坏事,但这份心气儿,得花在正途上。赴春宴,在人前露脸,不攀别人的名头,靠着自己的学识和能耐,为自己挣一席之地,这才是好样的。原本她有个做转运使夫人的姑母,已经开了好头,没曾想急功近利,把路走歪了。有了这次,往后再不会有人拿她和你二姐姐比,咱们家姑娘能落个清静,就谢天谢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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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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