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春日

望见沙发后坐起来那人在光下色泽晃眼的白毛,却夏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这什么孽缘。

平静了几秒,却夏问:“刚才的话你全听到了?”

“这要看,你说的是多久前的‘刚才’,”陈不恪侧靠在沙发上,不太清醒地眯着黑眸,一身并不想起来的散漫溢于眉眼,“有人聊天吵醒了我,后面的话,不得不听到了。”

“不得不”三个字,被那人刚睡醒的嗓音拿捏得懒散又深刻。

他话间抬手,随便揉了把碎白的发,修长微折的指骨从发间将露不露,弧度性感。

半遮了眉眼的阴翳拓下,将他比普通人稍深的五官轮廓勾描得更凌厉惹人,只是那副不情愿的模样实在叫人牙痒。

却夏却没什么反应:“我希望你可以当没听到。”

“?”陈不恪似乎被她的平静惹笑了,他从半醒不醒的睡意里挑眉,又把视线落回来,“这算命令?”

却夏:“请求。”

陈不恪:“听起来不像。”

“那要怎么才像,”女孩抬眸,软红的唇嘲弄微翘,“不然,我给你磕一个?”

陈不恪:“?”

寂静过后。

陈不恪单手扣住沙发靠背,借力起身,长腿一越,竟直接从沙发后落到靠背前的地面。

却夏薄薄的眼皮不安地跳了下,刚散去的警惕慢慢拢回她眼底。

——确认过眼神,是可能打不过的人。

而看起来完全不像有这身手的那人越过沙发来,落了地也并没做什么。

他松卸了力,只将双手后撑上沙发高背,长腿松散交叠,还凭着身高优势用那副冷淡似笑的帅脸对准她。

然后陈不恪缓慢地把下颌轻抬了下。

却夏没表情:“干嘛。”

“不是要给我磕一个吗?”陈不恪扯松了领口,碎白的发搭过漆黑的眸,更衬他声线发懒,“磕吧,我准备好了。”

却夏:“?”

这叫人?

却夏气笑了,转开脸。

她笑起来是很好看的,那双平日里总垂耷着的眼尾也会拎起微翘的弧度来,眼睛深处漾着光,像一张绝色而死寂的水墨画在面前一点点鲜活起来。

明丽生动的,令人挪不开眼。

可惜来得快去得也快。

陈不恪没来得及多看一会,就见女孩低头从牛仔短裤的口袋里拿出正在震动的手机,对着屏幕她不知缘由地停了几秒,再接起电话抬头时,眉眼间已是情绪空乏。

电话里还是秦芷薇:“你过来正厅里找我。”

却夏:“现在?”

“当然是现在,不然我打电话给你干嘛,”秦芷薇不悦,“你在哪儿呢,我到洗手间怎么没找着你?”

“……”

却夏无声抬眸,对上沙发前漫不经心地支着身瞥她的那人。

被秦芷薇看见自己和陈不恪同处在一个房间里,那大小姐大概能拽着她发疯一整年。

想想都很阴间。

却夏慢吞吞蹙了眉,身体出于本能地远离了某个祸害半步,她转身,拉开补妆间的门。

门外暂时不见人影。

“我这就过去。”却夏刚想往外迈步。

“不磕就算了,”身后那人忽笑,“连道别都没有,真不怕我说出去么。”

“!”

却夏陡然停下。

手机里秦芷薇已经敏感地开口了:“刚刚是谁的声音,你那边有别人吗?”

却夏:“……”

她第一次如此嫌弃智能手机优越的收音效果。

“有,一个路过的。”却夏随口敷衍,同时没表情地回眸望了陈不恪一眼。

被警告了。

陈不恪靠着沙发,笑意更明显。

“我现在就过去。”

通话挂断,却夏收起手机,同时没抬头地对房里那人说:“和你要解约的那个秘密交换,我们恩怨两清。”

说完她抬腿要走。

“喂,”陈不恪却像没听见,只意味不明地笑:“道别。”

却夏:“……”

“快点。”

却夏闭了闭眼,压下情绪:“再见。”

出口她就后悔了。

应该说拜拜的,然后再也别见——每次见这人她就没一回好事。

门合上的最后一线。

离开的却夏听见身后那人笑了:“好啊,再见。”

“……”

房间里,陈不恪半低着眼,随意给手机里催促的张康盛发了一句“就来”。

发完后他直起身,瞥了眼被女孩丢在旁边垃圾桶里的牛仔裤带。

停过几秒后轻勾了唇,陈不恪笑着插袋走出去。

他没提醒她。

钱和钱交换,算恩怨两清。

秘密和秘密交换,只能是恩怨加倍。

·

恩怨加倍了的显然不只是却夏和陈不恪的孽缘。

在看到秦芷薇身旁站着几人里,正有一脸晦色恶意的姚杉云时,却夏就有了不太好的预感。

而脸色难看的秦芷薇对面,晚会厅的安保正对着名单一一查看。

“…很抱歉,这位小姐确实不在邀请名单上。按照规定,我们不能让她留在这边。”

“我说了,她是和我一起来的助理,进来给我送东西的,”从四面八方投来的视线让秦芷薇面色不虞,她冷眼对着安保男子,“你把她这样赶出去,让我的脸往哪放?”

对方为难:“秦小姐。”

“哎哎,大家都认识,没必要闹得这么难看,”姚杉云看够了热闹,很适时地站出来,“有一点秦小姐似乎说错了,据我所知这位并不是你的助理,而同是天乐传媒的签约艺人吧?”

秦芷薇被点破谎,心情更差了,但对着姚杉云她也不好发作,只能冷着脸当没听到。

姚杉云的视线落到却夏身上,那脸故作的茫然令人犯恶心:“你叫却,却什么来着?”

“……”

却你祖宗。

却夏神色漠然地看他的猴戏。

姚杉云眼底抑着晦暗,面上反笑:“噢,我想起来了,却夏,对吧?前几年在H市影视城,你做特约群演那会表现很突出,我还对你有点印象呢。”

这话一出,四旁隐约的议论响起。

“群演?难怪眼生。”

“这种演员怎么都到这儿来了,她也在名单上?”

“没听说么,自己进来的,大概是仰仗着天乐传媒的关系偷混进来,想搭搭路子吧。”

“嘁,现在的年轻人,一门心思在歪道上。”

“是啊,现在弄得多难看?”

“……”

话声入耳,姚杉云望着却夏的眼神更快意,脸上的笑也就更透着虚伪的和善。

秦芷薇不由得皱眉:“姚导,她已经不做群演了,现在是我的替身演员。”

这话一出,其余人眼神更古怪。

秦芷薇大小姐做派惯了,在她自己看来,给她当替身自然比做路人群演高贵很多。

但圈内人也都了解,群演至少可能还有属于自己的镜头,也能幻想一日鱼跃龙门,替身却只是躲在暗处的影子。侧脸都不露,甚至被一些演员避讳提起,所以有的连姓名都不配出现在演员列表里——

但凡有一丁点梦想或追求,谁会选这种路子?

于是四面八方投来的视线里,已经不乏难掩鄙夷情绪的了。

却夏平静站着,随他们打量。

要不是怕惹恼这些自觉掉咖的“贵人”而更招致没完没了的麻烦,她大概已经忍不住要打个呵欠宣布退朝了。

再忍忍。

忍一时各回各家各找各妈,退一步早退早睡长命百岁。

却夏这边神游太虚。

对边一直在观察她反应的姚杉云都快笑不出来了,他就没见过这么油盐不进的人,到这份上竟然还能这么事不关己似的。

姚杉云气得咬牙,却硬是挤出个笑:“替身演员也是演员嘛,也算圈内人了,又是秦小姐带来的,那参加慈善晚会就没什么好计较的了。”

却夏眼睫一撩,无声望去。

她不信姚杉云会好心为她化解局面。

“不过,”姚杉云话锋一转,“毕竟是慈善晚会,却夏小姐既然进来了,总该参与些吧?”

却夏了然。

秦芷薇没她那么敏感:“参与什么?”

姚杉云:“今晚是慈善晚会,参与的自然是慈善活动。却夏小姐就算不会举牌竞拍,但像其他贵宾一样,捐一件慈善拍卖物品作为你今晚的入场份额,这要求不为过吧?”

“不过,这怎么算过。”

“是应该的。”

“我也觉着可以这样处理,慈善主旨嘛。”

姚杉云虽然人品不佳,在圈内口碑也一般,但毕竟是有几分人脉关系和知名度的,想捧他臭脚的也不在少数。即便看穿了他就是要和一个小小的替身演员过不去,其他人也乐得装傻,或者干脆帮腔。

这个圈本就是名利场,天平上两处砝码一重一轻,实力差距得毋庸置疑,没人会替却夏说话。

却夏也从不指望别人。

女孩淡漠又温吞地垂着眼,像个全没脾气的,素净淡颜系的五官间也不见什么情绪。

她似乎是思考了一会,然后就抬起手腕——不紧不慢的,她把自己左手上那串红绳串着的水晶贝壳手链撸了下来,往旁边一递。

“这个吧,”她依旧惯没什么起伏的,“没别的了。”

晚会的安保男子愣了下,下意识接过去:“您的拍卖品原价估值是?”

却夏仰脸回忆几秒:“二十。”

安保惊讶:“万?”

却夏也惊讶:“块。”

“……”安保:“?”

“噗。”

终于有没憋住笑的年轻人闷出了声。

但很快这人就发现,旁边资历老些圈里前辈之类的全都没说话,似乎还都有些神色古怪异样。

一桩事了,围着的四散,各自聚堆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只等着最后一个环节的拍卖重头戏了。

之前笑出声的年轻人跟着走开,好奇听着旁边两人的聊天。

“你说这小姑娘是哪个意思?”

“她知道拍卖自己贴身物品什么含义吧,故意的?”

“那也太疯了,这样传出去像什么话,我们可是正经的慈善拍卖。”

“果然,就不该让这些为了博点关注就不择手段的小年轻们混进来,她也不怕流拍之后自取其辱。”

年轻人越听越迷糊,干脆问:“覃总,这拍卖手链,有什么特殊意思吗?”

“问题哪是手链,是贴身物品,”对方低声,“早几年圈里更乱些的时候,这种拍卖会上拿出自己贴身物品来,那明着说是拍物,实际上就是拍人,那个意思,你懂吧?”

“…哈?”年轻人一惊,“那女孩看着年轻漂亮的,会不会只是不知道?”

“连这种场合都要溜进来,有什么不知道,我看是想红想疯了还差不多。”

“……”

两三人聊着走远了。

却夏还停在原处,半点没听到。摸着空落落的手腕让她眼神难得多了一层迷雾似的空茫,于是连姚杉云走之前那句“你就等着后悔吧”的恶笑,她都没有放在心上。

另一边。

陈不恪从补妆间出来就没进正厅,坐在他之前路过看见女孩困得趴睡坐着的长凳上,等张康盛赶来。

“说消失就消失,您真是够任性的。中途主办方都来问我你是不是嫌麻烦,自个儿跑了。”张康盛哀怨道。

陈不恪:“困了半晚,是有这个想法。”

张康盛不意外也意外:“哦?那您这种自由散漫的行动派,有了想法怎么没做?”

“因为……”

陈不恪眯了眯眼。

不知道在回忆什么样的画面,停了几秒,他才低头笑了:“在路边看见了只小动物,随便给她个支点就能睡,没道理我比她还娇贵。”

“路边?”张康盛茫然听完,“什么小动物,流浪猫吗?”

陈不恪:“看着像,但不是。”

“嗯?那什么?”

“漂亮,狡猾,爱装‘死’……”

陈不恪笑了,懒洋洋起身,总结道:“狐狸崽儿吧。”

“??”

张康盛大惊失色,拽着他上下打量:“野生狐狸?进这儿了??没咬着你吧,咬了我们得去打狂犬疫苗啊!”

陈不恪少有地好脾气,随他拽得摇晃,直到被看烦了,他才单手随便一翻把人扣住,懒懒散散地往短廊外拖出去。

陈不恪:“我什么身手,她就算想,咬得到么。”

“您别太大意了哎恪总,狐狸特擅长伪装假寐然后突袭,看着它漂亮无害,然后让它忽闪咬一口的人可不少。”

陈不恪停顿了下,回过身,眼神意味深长地睨他几秒:“是很漂亮,也很会装无害。”

不知道想起什么画面,他忽笑了,“怪勾人的。”

张康盛:“?”

我在说狐狸,他在说什么?

以及他为什么突然笑得这么,骚?

张康盛没想明白,回神才发现陈不恪都快走出长廊了。

他忙追上去:“您那个——”他卡了下壳,低声指了指脸,“没脱吧?”

“……”

陈不恪面上笑色淡了。

一两秒后,他抬手,指腹懒懒擦过右眼上睑。

“装什么。”陈不恪垂手插兜,冷淡嗤声,睨了他一眼就径直往外,“脱没脱你看不到么。”

“哎呀恪总我这不是以防万一嘛……”

慈善晚会的重头戏——拍卖环节,到场的贵宾们终于可以落座了。

灯光也开得半暗不明,追光打在展览慈善拍品的台子上。

环境宜人,适合酝酿睡意。

最前排的VVIP席位,以及最末尾的场边,各有一位“无关”人士无心拍卖,一心思床。

末尾的没人在意,VVIP却是全场焦点。

张康盛第不知道多少次偷偷推了陈不恪一把,压低声委屈得快哭出来了:“恪总,拜托你给点面子举举牌吧,我们公司拨的善款得捐出去啊。”

陈不恪没睁眼,低哑着嗓:“我举牌?”

“昂。”

“那还要你干什么。”

“……”

张康盛已经放弃和他解释他们俩举牌举的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意义这件事了。

好在陈不恪大约是思考了一下,气死这个经纪人还得换新的,于是勉为其难睁开贵睫,从张康盛那边拿了报价牌。

拿修长指节抵着,在掌心缓慢地转,他随口问:“举几次,一次多少。”

张康盛立刻亮了眼:“五次吧,一次二十万,目前过去的基本都是这个价格。”

陈不恪无谓地垂着眼:“真和平。”

张康盛:“那不是您不交拍品吗?我就说您要是交了,那价格肯定要突破单人一百万的规则设限,我都怕现场有人打起来。”

陈不恪低低地哼了声笑,难分辨是不信还是不屑。

后面不必走心,他按张康盛说的,毫无诚意地连举了五次牌,次次二十万,将公司账户拨的一百万善款尽数捐完。

任务结束,晚会也临近末尾。

就在拍卖师准备宣告结束的时候,有主办方的人神色尴尬地做手势叫停,小跑上台,对着拍卖师耳语几句。

拍卖师很快露出讪讪的笑:“原来我们的拍卖环节还有一个临时小彩蛋,有一位未在邀请名单上的客人新加了一件慈善拍品,来,我们欢迎每一颗善心。”

拍卖师做了示意。

原价二十的水晶贝壳手链就被送呈到展览台上。

拍卖师:“这是一串,水晶和贝壳串起的红绳手链,虽然材料本身并不贵重,但可以看得出,嗯,象征意义是很美好的……”

难为拍卖师信口胡诌。

已经准备离场的陈不恪被迫停下起身的意思,眉微皱抬,视线自极近处的光下一瞥而过。

然后他停顿住。

“这串手链……”

他好像见过。

在电梯里。

张康盛闻声停下和身旁人的交谈,转过来:“又怎么着了祖宗?”

恰在此时,台上拍卖师表情古怪地介绍完最后一句:“这件手链备注,是由场内的却夏小姐亲自摘下的,想来一直随身佩戴,意义深重。”

“——”

会厅内一寂。

张康盛都错愕地回过头:“…却夏?”

拍卖师努力保持住职业微笑:“这件拍品并无起拍价,有哪位贵宾愿意出价吗?”

“……”

寂静。

令人尴尬的寂静。

没人发一句声,生怕被人误会自己要出价,以至于想说什么的人都不得不憋着。

最尴尬的就成了举着拍卖锤的拍卖师:“哈哈,看来大家都很累了,想尽快回去休息了啊。”

这句话后,场内终于有了笑声。

缓和气氛的只是少数,或多或少地夹杂了一些“知情”的讥笑或者嘲讽。

某些余光瞥向的角落里。

穿着牛仔短裤的女孩安静地勾着腿耷着眼,一边望着落地窗角落里的漠然倒影,一边想着没人报价流拍了是不是就能给她还回来了以及今晚怎么回去的无聊问题。

燥乱的笑声中。

张康盛终于得了说话的机会,尴尬地凑头到旁边:“这个却夏是不知道规矩吗?随身物品还敢往上送,这种情况下一旦流拍,传开了她在圈里还怎么混?拍下来就更要命,谁会为她背这个黑锅——”

话声未落。

他眼皮底下,懒洋洋叩着桌面的修长手臂停下,然后随意一抬——

报价牌在陈不恪掌心转了半圈,突兀地立进嘲笑声四起的场中。

霎时死寂。

拍卖师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怔了几秒才呆问:“陈不…陈先生报价,报价是?”

陈不恪另只单手懒洋洋地撑着下颌,想了想:“一百万。”

拍卖师失语。

在那些震惊目光里,陈不恪不以为意地侧过身,他看向自己身旁被雷劈了似的经纪人:“你刚刚说,背什么黑锅。”

张康盛:“……”

张康盛:“???”

什么都不知道你怎么敢下得去手的??

张康盛:BALABALA……谁会为她背这个黑锅!

某白毛:我

张康盛:………………

张康盛:[原地去世.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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