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知颜见到程冽是在七月底的一审法庭上, 上午九点开庭,旁听席上难得坐满了人。xiashucom
从事发到现在,这件事已经在卢州沸腾, 一是程冽的状元身份,二是在此之前卢州发生过几起年轻女学生遭杀害的恶劣事情, 人民堆积起来的畏惧和批判在程冽身上爆发。
2012年的网络并不发达, 信息来源主要依靠电视播放和手机短信新闻推送,但很久以后许知颜才明白,网络发不发达并不是关键, 关键的是背后的人,那个群体从来没有变过,只不过从口口相传变成了网络互传。
没有变的还有他们心中的正义, 很难评判到底是好还是坏,但落在程冽头上,许知颜厌恶这所谓的正义。
程孟飞这些日子遭了多少次围堵, 收到多少恐怖快递,就连程扬的信息也被宣扬出去,然后借着程扬的病给程冽扣个莫须有的帽子。在以讹传讹中, 程冽成了一个成绩好但心里有疾病的病态学生,听到这样的形容,大家才满意的点头, 说,原来是这样啊。
蒋飞的采访,周围邻居的采访, 只被一句话带过,说是邻居和老师被蒙蔽了眼睛,高智商的人要犯罪都很会伪装。
那些所谓的证据摆在眼前, 大家坚信心中的正义,渴求法庭还小女孩一个公道。
许知颜知道素未蒙面的人不会去愿意相信程冽,但至少这个世界应该听听其他的声音,应该去听听程冽的供词。
程冽被带出来时坐在许知颜身旁的程孟飞欲想站起来,但强忍着坐下了。
许知颜垂放在双腿上的紧紧抓住了小包,细长的眼眸一瞬不瞬的凝视着程冽,他们距离也不过几米,但却没办法说一句话。
那身嫌疑犯的衣服刺痛了许知颜的眼睛,这和程冽格格不入,在她眼里程冽是穿着干净的校服,亦或者是将来毕业的学士服。
他们多久没见了,许知颜一时算不清,久的好像过了一个季节,可是明明才七月底。如果时间很短,那为什么程冽变了这么多。
他站在被告席前,劲瘦的双手被手铐链住,头发被剃过,短的能看见头皮,那张硬朗坚毅的脸庞消瘦许多。
好像是感受到她的视线一样,他转过了头。
视线对上的那一刹那,许知颜敛了神色,朝他微微的笑了下,只是落在程冽眼里,这笑比哭还难看。
程冽不知道应该做什么回应,张了张唇,喉咙干涸的让人疲惫。
他沉沉的垂下眼睫,没再看她,静静的等待着审判。
两方律师打的如火如荼,许知颜始终看着程冽,他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神情她都想刻在脑海里。
她眼前闪过许多和程冽在一起的片段,印象里的程冽总是笑着的,漆黑深邃的眼眸里常驻着温柔和笑意,对她也好对其他人也罢,他总是极尽耐心,成熟稳重的让人放心依靠。
他像春日清晨里微凉的风,像夏天闷热窒息的空气,像秋天傍晚绵延千里的夕阳,像凛冽冬日下升出的腾腾烟火气雾,比少年多一分沉敛,比男人多一丝张扬。
那些美好的样子和此刻重叠,许知颜压下心口一遍又一遍冒出来的涩意。
他笔直的站着,是没有被折断的白杨树,可是他沉寂的双眼告诉许知颜,他累了,正在一点点不可控制的跌入地狱。
他把事实陈述了无数遍,那天的回忆几乎快被他说烂,字正腔圆的告诉警方他没有,铮铮铁骨在不分白天黑夜的地方慢慢被打碎,直到双眸变得涣散,思绪变得模糊。
最后在支撑他是他问心无愧的清白,是程孟飞和程扬的以后,是他对许知颜曾经做出的承诺。
他也有后悔过,如果那天再晚一些到,哪怕一秒钟是不是事情就会改变?
在数不清的问题中,给自己宣判过死刑,给自己填充过希望,可站在法庭上,他第一次发现命运是没办法掌握在自己手里的。
一审的审判在程冽的否认中结束,这意味着过一段时间将进行二审,也就是终审,最后一次机会。
结束时已经下午了,所有人都口干舌燥。
程冽被法警带着往回头,许知颜下意识的站了起来,不自觉的跟着走,但被栏杆拦住了,她握着栏杆,视线紧跟着他。
程冽在小门前顿了顿,回头看了她一眼,深深沉沉的眼里情绪复杂,可眼里的柔情从来没有变过,许知颜一瞬间眼里盛满了眼泪,她咬牙忍了下去。
程冽滚了滚喉咙,在法警的催促下离开了法庭。
他的身影消失了,但许知颜还看着那个方向,好一会,她抬起头,吸了吸鼻子,回头扶起程孟飞,尽量冷静的说:“叔叔,我们去问一问律师。”
程孟飞抹了抹脸,手掌心都是眼泪,他点点头,老泪纵横的往外走。
……
许知颜送程孟飞回到家时已经是深夜,程扬没有睡,在家等着他们。
知道他要问什么,程孟飞很疲倦的摇了摇头说,“等终审……”
程扬的眼里隐隐露出一股冷漠的肃杀味道,他抿着唇,转身回了自己房间,不一会,许知颜听到轻轻的啜泣声,是想倔强着不哭却忍不住的流眼泪的声音。
律师今天明确和他们说了,这个官司难打,败诉的几率比较大,所有证据对程冽都非常不利。
程孟飞的眼泪被这句话打击的再也流不出来了,从悲伤慢慢变的麻木,在怀揣着希望的同时又在给自己建设最坏的打算,不能接受,却不得不去接受。
许知颜不信,她不信没有做过的事情会硬被按一个罪名。
所有人都在试着接受最坏的结果,只有她固执的偏要等待一个真相。
所以一个月后的终审结果一下子判了两个人的刑,一个是程冽,一个是许知颜,他入地狱的同时她的灵魂也掉了下去。
八月底时天气已经开始渐渐转凉,那天下了很大的雨,云层压得十分低,阴气沉沉的天气让这个世界看起来沉默至极。
而一个月没见过的程冽又瘦了一些,双眸下有一抹青色,像黑曜石一样的眼眸被覆上了一层灰,像落入深海无休止下沉的石头,坚硬冰冷。
法官宣判他无期徒刑时,女孩的母亲激动的站了起来,她不满意这个结果,她要的是死刑,一命换一命!她激烈的挣扎着,情绪太不稳定,被相关人员带出了法庭。
听到这个审判结果,许知颜一动也没动,她看着眼前座椅的后背,只觉得法官后面说的话慢慢在这橘棕色的椅背上旋转。
她的心跳停了一瞬,然后恢复了正常的频率,平静而规律。
程冽绝望的闭上了眼,仰头深吸了一口气,喉结滚了又滚,一个半月的时间,他第一次笑。
程冽被带走时,许知颜依旧没有抬头,她就这样静静的坐着,双目渐渐失去神色。
程冽再一次回头看她,许知颜的神态他都看在眼里。
程孟飞已经顾不上她了,他像行尸走肉般的起身,一步步离开这个人间地狱。
法院外媒体记者等候已久,还有许多前来看热闹的人,一个接一个的提问,边上人的恶言恶语,程孟飞听了这么多,头一回觉得憋不住。
还没开口反驳,他胸口忽然一顿阵痛,他捂着胸口,张嘴抽搐,咚的一声倒在了台阶上,徐徐的雨水漫天而下。
围观的人惊呼一声,有人拨了120。
……
随着程孟飞的病倒随之而来的还有花圃生意的溃败,一夜之间谈妥的订单烟消云散,投入进去的钱收不回来,之前欠的钱还不上,无人打理。
还有只有十一岁的程扬。
随大已开学,许知颜安抚好程扬,处理好程孟飞的事情后去了收压罪犯的卢州监狱,要求见一面程冽。
她没想到,这是她最后一次见程冽。
她没有说程孟飞突然心脏病入院,没有说程扬在家大吼大叫,也没有说自己已经好几天没合眼。
隔着玻璃,她坐在他面前,红着眼眶,很艰难的扬起嘴角,只是这样温柔的看着程冽。
就这么几秒,程冽的眼睛也红了,两个人同步的拿起电话。
是她先开的口,她说:“阿冽。”
是他很久没听到的声音,他很想念。
“嗯。”他沉沉的应着。
相望着,却无言。
程冽看着她这样子,咬紧了牙,压下声,缓缓的说:“学校要开学了吧?都准备好了吗?”
“……嗯。”
她在说谎,他知道。
他说:“去了那边好好交朋友,学自己喜欢的东西,过自己想要的人生,好好照顾自己。”
许知颜没有应答,只说:“你等我,你等我……”
程冽的酸意已经涌上喉咙口,他快坚持不住了。
他问:“你知道我没有,对不对?”
“我知道。”
这就够了。
他舔了下唇,闭上眼,决绝的说:“嗯,知颜……回去吧,走吧。”
说完,他挂断了电话。
许知颜看着他,又重复了一遍你等我,程冽起身,带着手铐往里面走,转身的一刹那他眉头皱起,眼泪滚了下来,呼吸一声比一声压抑。
……
许知颜的行李很简单,一些衣服还有程冽去年送给她的那本奥数书,书里夹着她从他家里拿回来的电影票。
只是不曾何时,程冽送给她的那盆花已经枯死了,她恍然间想起来,她有一个多月没有给它浇水了。
想起这点,许知颜把花拿到厨房,浇透浇满,但守了一晚上没有一丝好转的迹象。
于艳梅深夜出来上厕所,看到她房间里亮着微光,在她房间门口停住了一会,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很快回了自己房间。
许知颜去随大报道,是于艳梅和许志标开车送她去的。
程冽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他们自然知道,许志标一直打量着许知颜的神色,第一次他试图想让许知颜开心一点,但没什么效果,三个人一路沉默的来到了随城。
学校门口挤满了人和车,每个人都面露笑容。
这年夏天,许知颜站在随大的校门口,抬头望着万里无云的天空和刺眼的阳光,出了一身虚汗,她忽然苦笑了声,眼泪顺着脸颊滑落。
她微微张着唇,喉咙梗着,眼泪越流越多,顺着脖颈而下,湿润的睫毛粘在一起,心脏收缩的疼痛感让她窒息。
喉咙艰涩的发出隐忍的哭声,琥珀色的眸子里是漠然的绝望。
她抬手去捂胸口,却摸到程冽送给她的玉佛。
低头去看的瞬间,忽然天旋地转。
只听周围人一声尖叫,大喊道:“有人晕倒了!”
她不愿意踏进这个校园,不愿意自己一个人往前走。
倒地的瞬间,她知道,有些人能穿过夏天触摸新的生活,有些人却脚上生链,永远被捆在了记忆中的夏天。
后来许知颜和室友提起过一次程冽,新的城市,没人听过那桩事,她就没有说,只告诉室友,她有过一段永生难忘的爱情。
当时两个姑娘坐在阳台上乘凉,室友是个玩音乐的女孩,爱抽烟爱摇滚。
看到她抽的烟是红塔山,许知颜就问她要了一根。
借了个火,颤颤巍巍的点燃,深吸了一口,许知颜被小呛了一下。
室友笑起来,手腕上的细镯子叮铃铛一阵响,问许知颜:“喜欢他什么?”
许知颜拿下烟,眼里流露出悠长旷远的韵味,她没有思索的说:“当他看着我的时候,我觉得我是值得被喜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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