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刺猬

学校晚上9点半下晚自习,方梦觉到家的时候,大人和小孩已经睡了,房子里漆黑一片。

主卧那边传来林业的呼噜声,尖锐没有频率,像猪叫一样。

她心里冷笑,主卧里的两人住着父亲留下来的房子,睡得这么香,倒是不嫌膈应。

午夜梦回的时候,也不怕父亲去找他们。

方梦觉故意把门用力一拉,发出巨响,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嘹亮。

呼噜声也就此停下,变成了谈话声,还夹杂着几声谩骂。

她走进卫生间洗漱,盥洗台的镜子里,出现了李若的身影。李若披着一件外套,头发有些凌乱,看见灯光不自然地眯上眼,显然是刚被吵醒的状态。

方梦觉吐出嘴里的牙膏泡沫,等着她开口。

李若站了一会:“以后回家声音小一点,别把眠眠吵醒了。”

声音很小,不知是怕吵醒林春眠,还是怕被林业听到。

方梦觉没说话,掬起一捧水浇在脸上。

母女两能单独说话的时间并不多,几乎是没有。

考虑到她平时在家里的行为,李若趁这机会开口:“以后眠眠和你说话,你别不搭理他,他挺喜欢你的。”

“在家里,要多喊喊林叔叔,他也是你的长——”

“你以哪个身份教育我?”方梦觉直起身,打断她的话。

水珠沿着脸颊滑入脖颈,有点冷。

李若愣住,没听懂她的意思:“你说什么?”

“我说,”方梦觉盯着镜子里的李若,重复道:“你以哪个身份教育我?是我的母亲?还是林业的妻子?”

李若避开她的视线,不看她的脸:“这两个有什么区别?”

方梦觉扯下毛巾擦干脸上的水珠,她转身走到李若的面前,一字一顿:“如果是我的母亲,你不合格;如果是林业的妻子,你不合适。”

无论哪个身份,李若都没资格来教育她。

李若瞬间变了脸色,眼里闪过很多情绪,愤怒、无奈、容忍,难过,慢慢变成平静,她望着比自己还要高的女儿,久久说不出话。

女儿长得很像前夫,只有那对杏眼遗传了她,甚至更加水灵,像是会说话。可偏偏瞳色很浅,看人时带着锋芒。

小时候她是很爱笑的。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总是冷着一张脸。

尤其是看李若的眼神,仿佛是在看陌生人。

冷漠、没有温度。

嘴唇张了几次,李若最后开口:“你和我说话,非得带刺吗?”

方梦觉:“我没有带刺,我只是在陈述事实。”

李若拢了拢身上的外套,无奈道:“当年把你送回桃菱,我也是迫不得已。”

方梦觉嘲讽:“当然了,要找第二春的话,我就是个拖油瓶,能理解。”

“你——”李若移开视线,叹了口气:“以前的那些事都过去了,你就不能放下吗?”

大人对小孩犯错总喜欢轻描淡写地划过,他们似乎不明白,那些幼时阴影是一辈子都无法填缺的。

方梦觉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握紧:“你当然容易过去了,经历那些事的人又不是你。”

李若沉默了好一会儿,缓缓开口:“无论如何,既然我把你接过来,是想让你能考个好大学,我也希望你不要让我为难。”

李若是个温软的性子,说话做事总是轻轻柔柔的,即使是生气也不会表现出来,和这种人说狠话有种打在棉花上的感觉,只会给自己添堵。

方梦觉今晚还有物理题没写完,不想在这里浪费时间,她朝着房间走去,手搭在房门把手上时停下脚步。

她的身形融入黑暗,神色晦暗不明:“对你来说,我已经是个外人了吧。”

-

学校7点开始早读。

方梦觉昨晚学习到凌晨,再加上没睡好,早上起晚了,她仓促地洗漱了一下,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往学校跑去,踩着铃声的最后一秒进了教室。

好在大家都已经开始早读,她又是从教室后门进来的,没人注意到她的行踪。

一大早的运动量过于猛烈,她双手攀着桌沿,胸口剧烈起伏,张着嘴大口喘气。

余光瞟到一个身影,她侧头一看——

好家伙,她的同桌悠闲地端着杯豆浆,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少年今天的校服拉链只拉到胸口,露出里面的黑色针织打底,衣领整洁板正,背脊挺直。

与她对视的瞬间,上扬的眼里划过笑意。

像是看到有意思的画面。

方梦觉莫名地有点窘迫,想到了尔康那个面目狰狞的表情:嘴巴张着,鼻孔扩得老大。

剧烈运动后鼻孔好像也会变大,现在她似乎与那个表情包有些异曲同工。

她合上嘴,尽量让气息平缓,面无表情地看向他:“你看什么看?”

铃响了没听见啊。

她突然很想去挤豆浆包装,那样豆浆会喷出来,全糊在那张花瓶脸上,最好是糊住那双眼。

理智告诉她这个行为是不礼貌的,但她一般是不理智的。

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手,掌心贴上豆浆纸杯,杯子的直径不大,指尖不可避免地覆在少年温热的指节上。

手下的骨骼触感太明显,容不得忽视,她犹豫了0.01秒,带着少年的手用力一挤。

“噗”的一声响后,纸杯瞬间瘪了下去,但想象中的画面并没有出现——

没有豆浆喷出来。

这是个空杯。

动作达到了,效果没达到。

两人大眼瞪小眼,场面稍许有些尴尬。

僵持了几秒后,少年毫无征兆地笑出来。

他像是遇到了很有趣的事,肩膀抖动得很厉害。

笑什么笑。

方梦觉反应过来。

什么怪毛病,喝完的包装不扔掉,留着当饭吃啊。

她堪堪地想收回手,结果在半空中被少年截住。

他并没有用力箍紧手腕,只是轻轻的圈住,还隔着厚重的冬装。

方梦觉挣了挣,没挣开,索性放弃做无用功,另一只手用力地拧了他一把,凶巴巴地开口:“放开。”

是花瓶脸嘲笑她在先,她是不会道歉的。

况且她没有偷袭成功,对他没造成什么影响。

方梦觉不是大方的人,如果他要说什么难听的话,她一定会狠狠地驳回去。

许惟清“嘶”了一声,她的指尖很冰,手腕也很细,即使穿着外套也能轻松圈住,轻轻一捏似乎就能断。

他把空瘪的纸杯塞到方梦觉的手里,同时松开她,不着调地开口:“想不到你有收集这些的爱好,送你了。”

面前的少女扎着高马尾,露出小巧白皙的耳朵,脸上挂着运动后的绯红,她的眼睛水泱泱的,眦角钝圆,瞳仁是清透的浅褐色,看起来人畜无害。

下手还挺狠的。

许惟清揉了揉被她拧过的地方。

他只是想逗逗她,也不敢用力,没想到她倒是很真情实感地对付自己。

眼前闪过她偷袭失败时那一瞬的怔愣和无措,嘴边的笑意忍不住加深。

方梦觉一肚子的狠话都被压了回去,虽然不知道这花瓶脸在笑什么,但她知道见好就收。

花瓶脸不像要为难她,方梦觉把纸杯放回他的桌面,语气平缓了些:“你才有收垃圾的爱好,自己的垃圾自己处理。”

许惟清也没继续推拉,侧身做了个投篮的姿势,顺手把纸杯扔进身后的垃圾桶。

做作。

方梦觉心里评价,扔个垃圾而已,还要耍个帅。

“投篮”之后的许惟清慢悠悠地开口:“那你刚才想干什么?”

想糊上你的眼。

方梦觉没说话,拿出课本开始早读。

正常人都猜得到,她刚刚那么做并不是怀着好心思。

许惟清像是没猜到:“想喝豆浆?”

方梦觉:“......”

喝个大头鬼。

少年自顾自地在一旁说道:“要不我明天给你留两口?”

方梦觉脑补出两人用同一根吸管的画面。

她没忍住,看着花瓶脸,嘴里蹦出两个字:“恶——心。”

前一个字念得又重又长,后一个字轻声带过。

生怕别人听不出她的嫌弃。

刚敛下笑意的少年莫名地又笑起来,比之前笑得还要大声。

他笑得很爽朗,牙齿整齐洁净,尤其是眼下那道卧蚕,衬得眉目含情。

他的笑声不算小,好在琅琅书声盖住这个角落的动静。

隔得远的人是听不到,但前座的苏明哲和舒窕纷纷回过头。

苏明哲问道:“阿清,大早上的你笑什么?”

方梦觉用力地翻着书,哗哗作响。

像是在警告。

少年扫了她一眼,笑道:“遇到了只刺猬。”

让她不爽就会扎人的那种。

方梦觉:“......”

苏明哲疑惑,四处看了看:“哪来的刺猬啊?”

许惟清:“路上遇见的。”

苏明哲噢了一声,突然像是发现了新大陆,惊奇道:“你手怎么了?”

方梦觉翻书的手顿住,侧眼瞄了一下,花瓶脸的手背红了一大片,他本来就白,那点红有点显眼。

是她刚才的功劳。

娇气!

方梦觉心道。

许惟清悠闲地往后靠,把手搭在椅背后面,那道红也被藏住,声音中还有未褪下去的笑意:“被刺猬扎的。”

苏明哲善解人意地开口:“这么红,今早刚扎的吧。”

许惟清看了眼少女的侧脸,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

舒窕欣赏了会貌美如花的笑脸,女生天生会敏感一些,显然她是不信刚才那些话的。

她后背靠在方梦觉的桌子上,偏头小声问她:“他在笑什么啊?”

方梦觉其实也不清楚他具体在笑什么,想了一会:“被扎傻了。”

舒窕还要继续问的时候,教室里走进了一个人,头发很长,编着一只麻花辫,她拍了拍手掌,大家都安静下来。

舒窕只好坐正身子,回过身之前不忘向方梦觉介绍:“这是我们的语文老师赵晓芸,也是3班的班主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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