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璋最喜欢待的地方是窗前, 那里既可以看到风景,又不会屋外的人看见。
那日丁晨凯的话一直心头缭绕,他深知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对的, 却始终无法走出内心的囚笼。
从前的霍璋青年才俊,风光无两, 父亲的器重, 外人的艳羡,他几乎快要将童年的阴影忘之脑后了, 可短短半年,风云突变,他变成了一个失去双腿不能人.道的残废,世人都拜高踩低,以往每夜都有络绎不绝的客上门, 家里门槛几乎被踏破, 可从他车祸后,客人还没有往常的一个零头。
他也不想见人。
薛美辰和乌玉媚有多得意不需要说,可他没想到, 就连霍嵩最关心的都不是他的身体,而是他能否继续做好松川药厂的管理职责。
——这世界上没有人会真正爱他, 关于这个事实, 他直到车祸后才彻底醒悟, 不再存有一丝可笑的幻想。可自那以后, 无论白昼还是黑夜, 他都被一股巨大的寂寞和恐惧感包裹着, 仿佛只有屋里才是安全的地方,只要踏出去,外面的世界处处陷阱与冰冷, 充斥着数不清的争斗。
“要向恐惧屈服吗?”
丁晨凯的话在脑海反复响起,霍璋也在不停地问自己。
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情,他现在已经四面楚歌,避无可避了。
……
花园。
这是霍璋不知多久以来第一次真切地感受着屋外的太阳,暖融融的光落在身上,消弭了身上一部分阴霾。
不远处的草地上跑着一只黑黄杂间的小狗,丁晨凯蹲在那逗狗,他把手里的高尔夫球丢出去,小狗又眼巴巴去叼球回来,乖顺地在他掌心蹭来蹭去。
“真把这里当自己家了?”霍璋问,“谁准你养狗的?”
“笼子里的鸟太无趣了,和它在一起久了,人也会变得死气沉沉,相比之下,鲜活的动物更能给人快乐。”
“给谁快乐?”
“给您。”丁晨凯怀里的小狗是只黑背幼犬,黑背是警犬里常见的品种,平常人家很少见养。
“我不要。”
丁晨凯抬头看了霍璋一眼,又垂眼望着怀里的小狗,笑着说:“那行,我今晚就把它送到狗肉馆宰了吃肉。”
霍璋:“……”
“外面的太阳的怎么样?”丁晨凯问。
霍璋没有回答,而是问他:“我父亲为什么选择了你?”
男人笑笑:“因为我优秀,且正气十足。”
霍璋面无表情,并不信他的措辞,丁晨凯说:“前几轮都挺难,简单的是最后一轮。”
“霍老先生留了十个人进行最后一轮面试,那天我走出辰嵩的大楼,被请上了一辆车,车上的人告诉我他是霍夫人的秘书,愿意开三倍的薪酬给我,条件是如果最后我能胜出,必须在你的观察报告上做手脚。”
丁晨凯笑着说:“我拒绝了,第二天就被通知来这里报道。”
霍璋问:“为什么拒绝?”
“招聘启事是霍老先生发出的,我清楚知道自己该服务的老板是谁,两面三刀很累,我想活得简单点。”
“既然对父亲那么忠心,又为什么告诉我你的身份?你应该知道,一旦告诉了我你的身份,就一定会影响到最后的结果。”
丁晨凯放开手里的狗,任它在草坪上撒欢,他望着别墅更远处的连绵山峰,笑着说:“就算是杀人犯,都还有坦白从宽的机会,更何况是自己的亲儿子,我不仅优秀、正直,还很善良,不忍心看本来就脆弱的你更难过了,这个理由足够吗?”
霍璋唇角弯了弯,随即又恢复冷漠:“你在同情我?”
“不。”丁晨凯说,“我在讴歌你,坚强、勇敢、百折不挠、不畏命运挫折的霍先生,他值得我这样做,虽然现在还差点意思,但我相信离那天不远了。你如果还是觉得我居心可疑,也可以发双份工资来收买我,钱不嫌多,都快二十七岁了,没房没车没老婆,日子不好过。”
“话真多。”霍璋淡淡地说,看了他一眼,问道,“你快二十七了?”
“下下个月十九号。”丁晨凯将小狗抓在手里掂了掂重量,“还太瘦,不然您先养一阵,等养胖了,我再送去狗肉馆卖钱。”
霍璋没说话,既不同意,但也没有反对。
*
辰嵩松川分部的摩天大楼前,一辆加长的黑色轿车停下,保镖推着轮椅下来。
这是半年来霍璋第一次出门,霍嵩专程为了他来到松川,或许是关心他身体,但更多的应该是有他的考量。
霍璋将紧张掩饰得很好,别人看不出什么。这个“别人”并不包含丁晨凯,男人走在他身边,递给他一块巧克力:“甜食能让人放松,别紧张,我把你最近的状态如实相告,你很正常,不需要担心。”
霍璋接过巧克力,冷淡:“我会紧张?”
丁晨凯笑了笑,没再拆穿他。
顶层办公室里,霍嵩正在和高管开会,霍璋等在走廊。
大楼三十多层,从窗口望出去,天高云阔,碧空如洗,似乎能将整个城市踩在脚下。
走廊安静,只有开着的窗户缝隙里传来隐约的风声,初冬的风还有些暖意,拂过耳侧惬意十足。
那块包在锡纸里的巧克力被霍璋握在温暖的掌心里,已经融化了一点,他没吃,就那么静静地握着,过了很久,他开口问:“那天的吃播,还有吗?”
丁晨凯调出手机上存的视频放在他面前,屏幕上的女孩正在吃火锅。
霍璋看了一会,问他:“他们为什么快乐?明明吞咽食物都是为了生活,却还能吃得那么认真,是演出来的吗?”
“生活本来就是要认真的。”丁晨凯温柔地说,“快乐也没有那么难,一顿麻辣火锅,一块甜巧克力,一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人的快乐不就是从这些点滴平凡的东西里获取的吗?霍璋,你把自己架得太高了,站在云尖上,当然只能看到四周白茫茫的**,向下一点,才是人该待在的大千世界。”
丁晨凯望着他手里的吃播:“让自己快乐,也给别人快乐,这难道不是人存在的意义之一吗?”
“那你呢?”霍璋静了静,问他,“你存在的意义,是为了给别人快乐?”
丁晨凯思考了一会:“我存在的意义——”
他朝霍璋眨了眨眼,吊儿郎当地说:“——是为了守护世界。”
霍璋失笑,他不记得自己多久没这样笑过了,唇角肌肉几乎忘记了笑时的弧度,当他察觉到自己在笑时,又努力将肌肉拉平。
他难得开起玩笑:“好啊,我等着看,看你怎么守护世界。”
*
从霍嵩办公室出来时,太阳已经快落山了。
黄昏微淡的日光透过大厦干净的玻璃窗,将整条走廊都染成焦黄色。
大厦下的广场上有一池喷泉,丁晨凯正坐在喷泉边的石台上,低头帮一个半大的男孩修滑板。
他垂着头,柔软的黑发上浸了暮色,于是泛着一股温柔的棕色光亮。
霍璋衣兜里那块巧克力还在,他掏出来,剥开锡纸,将巧克力塞进嘴里。甜滑的触感绽放在味蕾,他才看见锡纸的内侧画着几幅小漫画,一个龇牙咧嘴的小人正慢腾腾地从一顶巨大的果壳里钻出来,而后张牙舞爪地朝这世界喧嚣。
他嘁了一声,忍不住笑了。
不远处的丁晨凯修好滑板,却不给那男孩,他举过头顶,像个调皮的大男孩一样引得小孩子拽着他的衣袖跳起来抓。他将滑板放在地上,踩了上去,迎着晚风在广场上玩了一圈,他滑过空地,惊起了一片悠然的白鸽。
男孩跟在他后面咯咯直笑,他停下来,拍了拍男孩的小脑袋,将修好的滑板还给了他。
他朝霍璋走过来:“一切顺利?”
霍璋的神情里已经写好了答案,他笑笑:“那就好,我可以放心退休了。”
“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没想好。”他仰头,半眯着眼睛,说起话来没个正行,“可能去租个铺面卖羊肉串,好玩又好吃,闲下来还可以做做吃播赚钱娶老婆。”
霍璋一如往常静默,他和丁晨凯一起看着璀璨的霞光流连在松川的万顷高楼之间,为世界镀上了一层绚烂的颜色。
他手里的锡纸没有捏紧,被风吹落在地面,丁晨凯弯腰捡起来,看着上面自己的大作得意地笑了。
他刚要揉成一团塞进一旁的垃圾桶里,霍璋忽然开口:“我家正好缺一个烤羊肉串的厨师。”
“可惜我只是个半吊子,得从学徒做起,担不起霍先生的大任。”
“我给你请老师,让他教你。”
丁晨凯英俊的眉峰扬起:“想要我留下?”
霍璋没有吭声,只是偏过脸静静看着他。
“想要我留下就说啊。”丁晨凯笑,“霍先生,您不是已经从壳子里走出来了吗?”
霍璋依旧沉默,丁晨凯转身:“不说话?那我走了。”
两个魁梧的保镖拦住他的去路,霍璋终于开口了:“我父亲给你多少钱,我开双倍,如果你觉得不满意,我还可以帮你找个喜欢的女人当老婆。”
“好啊。”丁晨凯毫不客气,“我要娶斯嘉丽做老婆,您能办到吗?办不到的话我就去浪迹天涯卖羊肉串了。”
霍璋眯眼:“丁晨凯,想死直说。”
男人清朗地笑笑:“开个玩笑。”
他将那张锡纸放到了霍璋的掌心:“去你家?带路吧。”
冬风拂过他耳边的鬓发,他的音容相貌,一言一行,都温柔得不像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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