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太主捏着小鱼干要去喂猫。
那白猫的地位十分得意,卧在堂厅主位的榻上懒睡,对萧太主的小鱼干爱答不理,连脖子都不歪一下。
萧太主也不恼,任猫使性子,开口问身边的侍女,“钰儿要见他?”
侍女弓了身子,回答得倒是十分简短,显然是知道萧太主在问谁,“是。”
萧太主没再说话。
外头落着三月的细雨,蒙去了廊上的灯。
堂上飘进夹雨的风,偶尔落了一朵海棠花,孤零零地跌在地上。
萧太主走过去,一脚碾碎了。
纪海棠站在沈府大门外。
沈府主人是世子沈钰,他母亲是当今圣上的亲姑姑——萧太主。
现下已然是春日,纪海棠身边的狱丞都换了春衫,唯独他仍裹着冬装,还披着一件银鼠裘衣,好似还没从那令人窒息的寒冬中走出。
雨势稍歇,条狼氏握着扫帚簸箕出现在街上,扫去长街上的尘垢。
两位官爷终于等得烦了,其中一瘦削长脸的喊了纪海棠一声,纪海棠转过身来,那两人看着他的脸,竟同时晃了晃神,心里想的和眼中所见一致——这纪府小公子长得实在好看。
“我说,”还是方脸的先开口,“沈世子大病初愈,你父亲又本就有害他之嫌,如今你阖府被圣上让人围了,即使沈世子应了见你,我看也是拿你取乐,叫你白等。”
“就是,”那瘦削长脸回过神来,“你自己等着倒也无所谓,偏累着我们在这陪你坐大牢。”
纪海棠闻言并不语,只对着那两位官爷莞尔一笑,那两人一时间竟不知他到底听懂他们的意思没。
要说皇上在初九未开朝时,便派廷尉府的人围了御史大夫纪闻声的府邸,叫人看着不许纪府中一人走脱。
巧的是,纪闻声也在廷尉府里做过几年的廷尉令史。
因此人人都说纪闻声杀人太多,现在“大水冲了龙王庙”,也是活该。
他们俩官职低,不过是个狱丞,新年伊始,连大年夜里的燃的炮竹都还未凉透,便被调到纪府看着。
但大家嘴巴都紧的很,对纪府发生的事那是一点都不多说。
因而他俩小道消息也就听了一半,只知是纪闻声犯了大错,叫人去谋害正在江南赈灾的沈世子,没成想沈世子命不该绝,竟从险境中有惊无险地回来。
也有人说,世子去江南明面上是赈灾,背地里是要去暗查纪闻声与江南商贾勾结的罪证,纪闻声怕行事败露便要去害那世子。
可惜谋事不成,反将自己拉下水。
现今皇上派人将沈府围了起来,据说就是要等纪闻声自己承认。
看来皇上对于自己手中最好用的这一把“嗜血刀”,到底还是留了几分面子的。
“这纪闻声和萧太主孽缘倒不浅,她女儿——也就是如今在长门里的那位,不也是纪闻声亲自从后位上扯下来的,没想到如今连萧太主小儿子也不放过。”
他二人压低声音,唯恐被人听了去。这是宫闱秘事,前两年长门中的那位是提也不能提的存在,他们至今记得,多少人因那位先皇后掉了脑袋,长安流了几天几夜的血,到今天都止不住。
正当此时,沈府东角门开了,从里头出来一个家僮,见了三人,不用行礼,作势请纪海棠进去。
那两位廷尉也要跟进去,却被拦下,“我们须看管着他。”
那家僮却不慌,直直拦着二人,“世子只说了让纪公子进去,您二位先在这喝口热茶暖暖身子。”
还不等二人反应,那家僮又说,“我家世子自是不会放了仇人之子,二位也不要太过担忧。”
瘦削长脸还想说什么,却被方脸拉开,方脸朝家僮点点头,这是答应了。
长脸看着东角门“吱呀”一声关上,沈府门前只剩下他们二人。
他急道,“你作甚,他要是在我们手上跑了,你我二人小命可就要不保了。”
可方脸却不语,给他指了指长街上停着的驷马安车,厢壁上刻有莲花纹样,是萧太主。
瘦削长脸瞬时安静下来,萧太主性格暴戾,又对他们廷尉府厌恶至极,前几个与萧太主对上的,现下早不知去何处做了亡魂。
若是撞上了她,只怕不用等纪海棠跑了,两人被治个看管不力的罪责,也是直接七十大板,两命呜呼在了沈府。
两人只恨此时不能隐身了,好叫谁都察觉不到。
家僮走在纪海棠跟前,带他穿过回廊,过了垂花门。
沈府虽说只是世子府邸,可萧太主势大,因此规模堪比王府。
纪海棠许久不曾这样走路,他身子受不住,稍稍喘气,想央那家僮慢些,便先说话,“我此前未曾见过你。”
家僮缓了步子,却仍旧不停,回答道,“萧太主此前以为世子罹难,便将世子府中人尽数散去,以免见了伤心。谁知世子半月前安然归来,我们这些下人也是临时从太主府中派来的。”
纪海棠明了,雨丝偶落到他睫毛上,弄得他眼底湿润。
“世子,”他总算问了,“身子可还好?”
家僮不多语,只说,“您亲自见了便知。”
因为这句话,纪海棠又提上来一口气,快了步伐,跟在后面。
家僮带他到前厅,才进去,纪海棠便被一只浑身雪白的猫给拦了去路。
方才对萧太主爱答不理的白猫,此刻围在纪海棠脚边,朝他喵喵地撒娇,甚至还四脚朝天,朝纪海棠露出肚皮。
撒娇卖萌,无所不用其极,比那青楼中最妩媚的妓子都惹人怜爱。
“都说白猫多有耳疾,难以辨声。不曾想,这只猫竟也是个眼瞎的,不知要攀附哪根高枝,选了个朝不保夕,连自己的性命都护不住的家伙。”
纪海棠抬眼,见到的并非沈府主人沈钰,而是萧太主——萧嘉蕙。
许是近日沈钰一事,扰得她也不得安宁。她身上衣着不同往日那般华贵艳丽,只着一袭素绢曲裾深衣,发间无金钗珠翠,仅以乌木簪绾成低髻,眼下仍有薄粉也遮不去的乌黑。
可见萧太主也是真心为儿子担忧,并不全如坊间传闻那般,与亲儿子关系恶劣、势如水火。
“从前你父亲是御史大夫,你又是纪府嫡子,娇纵任性,见我不跪,我也不能奈何;可如今你父亲成了阶下囚,你也是有罪之人,青梅,戴罪之身见太主不拜又该如何?”
侍女青梅照礼答了:“当笞三十。”
萧太主挥挥手,“那便赏他。”
当即便有人分作左右按住纪海棠,叫他挣脱不得。
纪海棠无从分辩,只任由裘衣被卸下,有人踹了他小腿一脚,便跪了下去。
春雨沉重,沾湿他的衣襟。
而那太主,此刻正在惬意地撩着院中垂下来的海棠花。
那鞭子是萧太主特制,专用来罚人,鞭身以成年雄牛皮浸油鞣制,外缠赤色丝线,是以代天行罚。又有倒钩,一鞭下去,就会叫人皮肉尽损,痛苦不堪。
“你可有何不满?”鞭未落,倒是萧太主先发问。
纪海棠神色并无异,甚至未变,全然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罪臣甘愿受罚。”
执鞭者扬鞭过顶,落下时破空有风。一鞭落下,纪海棠生生受着,闷哼了一声,还没倒地。
又落下一鞭,却做了空,并未打在纪海棠身上。
萧太主抬手,执鞭者便收了鞭退至一旁。
她行至纪海棠面前,精心护养的长甲捏着纪海棠的惨白的脸,“你竟不躲。”
纪海棠看向太主,额上出了薄汗,眼中却并无惧色,“臣有罪。”
萧太主闻言,反捏着他的脖颈,手上用劲,青筋直起,“你是有罪,若非你利用钰儿同你的情谊,故意诱他归京,又将他行踪暴露,你父亲能如何轻易得手。”
纪海棠已不能呼吸,满脸涨红,萧太主却不卸力。
“你可知他九死一生逃回来时,全身无一块好肉,医工为他诊治,也说钰儿他……他差一点……就回不来了。”
萧太主咬牙切齿,是恨不得将纪海棠扒皮抽筋,“我本欲叫你多受点苦,只不过你这脏掉的心肠,还是不要污了世子府为好。”
纪海棠被关在纪府中数日,难从他人口中听到这些,只隐约听闻沈府世子病重,且记忆有损,谁都记不得,萧太主遍寻名医为其诊治却始终无果。
因此这是他第一次知道沈钰病情,分明已不能呼吸,却仍旧落下泪来。
刚才还无所不惧的样子全然被打破。
萧太主见他如此模样,总算是放过他。
纪海棠伏倒在地,不住咳嗽。
“我不会动你,但你知道见到钰儿后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
“他已经因你丧了半条命,你若看在这些年他帮你护你的份上,真对他存分毫情谊,便不该再伤他,也不该再接近他。”
纪海棠勉强撑了身子起来,看着满树海棠,垂下眼帘,不知道说给谁听,“我不会再利用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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