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二十六,雪。
皇城名门子弟齐赴恒王府梅花宴。
时人崇文,吟诗作赋曲水流觞之风盛行。富贵人家子弟多爱举办茶会、诗会等,以文会友,渐渐形成了各种圈子,且年少轻狂,肆意飞扬,众公子、小姐聚在一起难免要有个攀比,评出其中佼佼者。如李嘉善诗,李嫣善舞,都小有名气。
待李府几位公子、小姐来到恒王府,里面早是莺歌燕舞,人声鼎沸。
仆人领着李府等人前往梅园,只见沿路两侧假山亭阁、曲院回廊错落有致,各种奇珍异草遍布其中,虽已是冬月,天上还飘着雪花,仍可见红红绿绿的美景,应接不暇。
入得梅园,花香扑鼻而来,朵朵红梅在皑皑白雪下静静开放,如娇羞的美人映红了众人的眼光。
迎着风雪走了一会,饶是裹着扎实棉衣的李卿也被吹得打了个哆嗦,李府其他公子、小姐,除了被李卿送了一件棉衣的李嘉,其他人都冻得直缩脖子。
恒王府仆人领了一段路后就停下来了,指着不远处的亭子对着李卿等人道:“各位公子、小姐,此次梅花宴不设主宾席,园中亭台共六座,各设诗书棋艺画等主题,可依好自行前往,或园中赏梅,或亭中游艺,惟愿尽兴。”说完便自行离开。
“这是什么意思?”李卿甚少出席这样的宴会,一时摸不着头脑。
“这是时下城中较为盛行的方式。宴席不设主宾,由宾客按喜好自行组成一席,再在席中设各类小游戏以供众乐。”李嘉见李卿不明其意就附在其耳边轻声道:“这种方式看似随意自然,其实最考校地位与人脉,正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低门庶族在这种宴会上最是尴尬难处。”
“嘁,一个宴会搞这么复杂,看来这个恒王也是个多事的主。”李卿忍不住吐槽。
“嘘,我的小祖宗,这种话可不能乱说,小心隔墙有耳。”李嘉姐妹二人耳语的一阵功夫,李嫣已经朝园子中央最大的一座亭子走去。此亭名为舞乐亭,朝着天空延伸的八个亭角上各雕刻了一个神态恣意、体态优美的玲珑仙女像,从亭角垂下的一排琉璃铃铛随风敲响,如仙宫舞乐一般。在清脆悦耳的铃声下,重重帷幔裹挟着风雪上下翻飞,美则美矣,但是就这样端坐亭中不冷吗?李卿看着就直打哆嗦。
好在帷幔之内还有芦墟卷帘将风雪挡在了亭外。透过卷帘隐约可见里面一众贵女们或抚琴奏乐,或低吟浅唱,或翩翩起舞,甚是养眼。
似是明白李卿的心思,知其天性怕冷的李嘉点了点其额头戏谑道:“瞧你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这可是恒王府,里面早已升起暖炉,就是众人的坐塌和桌席下面都有暗格,里面摆放了取暖的龛盒,可让端坐其上的人不冷不热,温暖如春。”李嘉毕竟随祖母罗氏参加过一些宴席,知道的清楚些。
李卿被如是说也不恼,反手攀住李嘉的胳膊道:“还是姐姐有见识,今日我就跟着姐姐啦。”
“你这个小皮猴!”李嘉很是无奈,转头见立在旁边的李婉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便问道:“三妹妹,我和四妹妹准备去文友亭,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
李婉很想去舞乐亭,可是里面所坐之人多半非富即贵,不是自己这个小庶女能融入得进的,且李嫣素看不起自己,跟着去白白自讨没趣。一番思量下来,终是点了点头。
走进文友亭,掀开层层帷幔和芦墟卷帘,一股暖流扑面而来,李卿三人找到空位坐下后,腿下也能感受到微微暖意。这古人心思倒是挺巧!李卿左顾右盼,见中央暖炉里的碳火烧得正旺,心里警铃大作,这,不会一氧化碳中毒吧?好在北风时而席卷,帷幔翻飞,垂下的芦墟卷帘缝隙并不牢密,倒也无甚大碍。李卿仔细观察一番,放下心来,开始埋头吃起桌上精致的点心。
端坐文友亭的多为爱吟诗作赋的小姐,此刻正三三两两地在早就准备好的宣纸上挥毫洒墨,文思泉涌。李嘉酷爱诗词,忍不住上前找相熟的姐妹互相切磋,李卿埋头干饭,李婉心不在焉地透过卷帘缝隙瞧着外面。那些小姐时不时地的惊呼议论,丝毫未影响到两人。
“姐妹们,今日大家难得齐聚一堂,在漫天飞雪下共赏美景,不如我们每人以梅花为题作诗一首,如何?”发话的是御史上官大人家的小姐上官璃。
又来了,现场斗诗,**裸的大型内卷现场啊!点心吃腻了的李卿看着热闹。
“今日白雪红梅,还有各家公子小姐在园中拨琴抚乐、舞剑射艺,不如我们出去走走,以梅花为题,结合园中之景作诗一首,如何?”中丞之女李若兰说道。
各家小姐端坐亭中,但心思早已被远处君子亭、尚武亭众公子们的喝彩声吸引了。此建议正合众人意,一时亭中散走,唯剩李卿三姐妹。
“大姐姐、四妹妹,我们快出去吧。”李婉的心思早迫不及待飞出去了。
李卿本不欲出去,见李嘉和李婉均望向自己,若亭中只剩自己一人,也是尴尬,只好点头应允。
恒王设宴邀请了众公子小姐,男女有别,赴宴之人还是自觉分亭而坐,男子多半在西头玩些舞剑射艺之事。
此刻文友亭众小姐倾巢而出,三两作伴,或雪中赏梅,或去其他亭中观望,其他小姐听说后,也纷纷加入,好不热闹。
走着走着,众人不约而同走至西边。
此刻恒王及众公子们正在比试射箭,见众小姐到来,越发意气风发。
时下虽设男女大防,但文宴上男女同席或同台竞技之风盛行,倒也无伤大雅。
艺高人胆大的将军府独女白兰忍不住上前一试身手,三发连中,引得满堂喝彩。
有白兰作表率,那些多才多艺的小姐也纷纷上前大展身手。
宴席到此终于有了点意思,李卿也忍不住停下来瞧热闹。
恒王见状便命人将箭靶抬向更远处。
“各位小姐当真巾帼不让须眉,男儿们可不能输啊!”恒王说道:“我已命人左右各设一个箭靶,均后退三丈,接下来参与的公子小姐每人各发六只箭,射中靶心最多者,重赏!”
众人纷纷叫好,摩拳擦掌。
站在人群中瞧热闹的李卿见到发话的恒王一时有点懵,此人就是今日宴席的主人,恒王萧承乾?那日在人市与自己抢人的就是他!
虽然自己那日变了装,但李卿还是心虚地悄悄地退至人后。
“我先来!”刚才表现颇为出色的白兰带着一股傲气,抢先登场。只见纷纷白雪下,略带英气的小姐张臂拉弓,眼神专注而犀利,唰唰连射,六发六中,众人又是一阵惊呼。
众公子自然不服气,连番上阵,六发四中、六发五中......却无一人超过白兰,顿时满面无光。
“你们这些男子真无用,丢不丢人呐?”在人群中欢呼声最大的金城郡主身份尊贵,说的一席话更让众公子羞愧难堪。
“女子三从四德便是功,耍刀弄枪之事何须你们?就是百发百中又如何,难道还能上得战场杀敌四方?”对面那群公子哥中,一位身形瘦削、面带薄怒的公子出声反驳道。
“就是!”没想到竟还有几名男子出声附和。
对面男子一席话气得金城郡主柳眉倒竖差点呸出声,顾忌身份才堪堪忍住,偏生这会还找不到反驳的话,如血卡喉。
“女子能不能上场杀敌我不清楚,但若你们男子均是此等水平,何以抵抗外敌入侵。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们女子心系家国又有何错?”人群中突然发出柔弱但有力的声音。
众人循声望去,原是站在人群最后的李卿。李卿本不欲强出头,但是没有男尊女卑观念的她实在受不了古人这种思想,忍不住反驳道。
“无知,狂妄!自古女子无才便是德......”那个瘦削公子气得指着李卿道。
“好一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小姐高见!”梅林那头,一位身着白色锦衣华服的俊俏公子在仆人的引路下迎着风雪走了过来。
“彦哥哥,你怎么才来?”金城郡主见到来人兴奋道。
围在恒王萧承乾身边几人对皇室较熟,见到来人立刻拱手行礼道:“见过五皇子殿下。”
其余人没想到五皇子萧胤彦竟也来了,赶紧赶着行礼。
“快免礼,今日本殿下亦是来赴宴的,大家无需拘礼。”萧胤彦虚扶起众人,又指着李卿道:“这位小姐小小年纪胸怀天下,当真令人佩服!”
“不敢,一点拙见让公子见笑了。”李卿又有点懵了,对面这位白衣公子不就是那日枫林宴指路之人吗?竟还是个皇子?妈呀,我这都什么境遇啊!
“小姐确实高见,敢问是哪位大人府上,可否告知芳名?”恒王突然插话,玩味地看向李卿。
“小女子乃秘阁修撰李裕之女李卿。”李卿见到恒王脸上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忍不住心虚。
“原是李家女,确有书香世家的底蕴。”恒王将他的扇子扔给仆人道:“我们男子可不能轻易服输,阿彦,一起?”
萧承乾接过身旁仆人递来的弓箭,扔了一把给萧胤彦。
风雪中,两位并肩而立的年轻王爷,以极快的速度拉弓、射出、换箭,均是六发六中,人群顿时沸腾。
“李小姐,可愿上来一试?”恒王转头望向李卿。
“额,射箭,小女子不会!”李卿歪头说道。
“刚才还叫嚣得紧,合着就是耍耍嘴皮子功夫而已。”那个瘦削公子再次发声。
“公子的嘴上功夫也不赖啊。”李卿真是被这个古板的瘦削公子气到了,忍不住反讽道:“公子既如此轻视我们女子,这样吧,我们以文为试,以今日之景为题,以七步为限各作诗一首。在场之人均是饱读诗书之辈,就让大家来评一评。若小女子赢了,公子需向我们女子道歉!”李卿语惊四座。
“四妹妹,此人乃大学士之四子颜佑礼,负有才名,七步作诗,你可怎么收场......”李嘉拉过李卿本欲替她出头,李卿却直摇头。
“好,就以七步为限。”颜佑礼自然答应:“我先来,多给小姐留一点时间。”
众人只见颜佑礼神态自若地走了七步,张口就来:“莹莹白雪立,暗香送冬风,万花无颜色,只此一点红。”
“好诗!”人群发出喝彩。
“墙角数枝梅,”在众人目光中,李卿亦走了七步,略作沉吟道:“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文人大大们,借你们的诗杀杀这些男子的傲慢与偏见啊,感谢感谢!李卿在心里祷告。
一时间,亭中寂静无声。
“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一脸震撼的颜佑礼仔细品读着李卿的诗。“好诗!梅花之风骨呼之欲出!小姐,是在下狂妄了,在下收回刚才的话,请众小姐见谅!”颜佑礼满心敬佩之意,弯腰向李卿行礼。
“公子谬赞。”李卿心虚地赶紧回礼。
“各位,今日梅花宴得此两首佳作,实乃幸事,本王已在府中设宴,还请移步与吾共飨。”
有东道主发话,众人自三三两两结伴前往宴席。
入得宴席,五皇子与恒王坐上,其余男女宾客隔着帷幔分坐东西两侧,出了不少风头的李卿自觉坐在后面埋头干饭,全然不知有几双眼睛时不时望向自己。
“你是卿姐儿对吗?喏,给你,这是我的手帕,上面刻有我的闺名。”李卿正嚼着美味的鸡腿,冷不丁旁边就递过来一幅绣有“兰”字的雪白绣帕,原是将军府白兰。这是欲结手帕之交。李卿对这位箭艺高超的将军府小姐很是佩服,也赶紧递上了自己的绣帕。两人相视一笑。
“阿彦,今日白家小姐六发六中巾帼不让须眉,李家小姐一首咏梅诗艳惊四座,你不赏点什么以示嘉奖?”上首,恒王突然开口道。
“今日你是东道主,自然该你来赏。”萧胤彦不接这话。
“你这厮,要从你这里抠点什么出来可不容易。不若这样,后日恰逢西郊围猎,吾邀两府公子小姐一同前往,届时你我亲射猎物皮毛赠与两位小姐,可好?”恒王继续道。
“西郊围猎,我也要去!”席上金城郡主一听“围猎”二字,便兴奋地跑过去摇着恒王的胳膊道。
“怎么哪哪都有你呀!”恒王一脸宠谑道:“这可不行,要是长姑姑知道我带你去围猎,可得扒了我的皮。”
“我不管,我就要去!承哥哥,彦哥哥,就带我去嘛!”金城郡主不依地撒娇道。
“好了,真是拿你没办法。”恒王无奈地说道:“既如此,我便担这一回担子。”
“还是承哥哥对我好!”
望着台上腻歪的三人,李卿无语吐槽,喂,大哥大姐,你们倒是讨论得起劲,好歹也问下我们当事人的意思不?果真是没有人权的封建社会!
众人用过宴席便纷纷回府。回程的李府马车上,一片寂静。
“四妹妹今日宴席上所作之诗竟连大才子颜公子都甘拜下风,当真厉害。”李婉突然打破了寂静。
“侥幸而已!”李卿不欲多言。
“侥幸?平日里我们几个姊妹之中,只有你最不用功,琴棋书画没一样在行,怎么今日就能侥幸一鸣惊人,莫不是也到大相国寺请梵空法师开光,求得机缘,再找熟人带至恒王府?”李嫣夹枪带炮将两人都算上。
“二姐姐......”李婉被指桑骂槐,瞬间红了眼眶。
“二姐姐,是机缘还是侥幸,何必深究!我们几个姊妹,一府同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今日众人只记得我李府书香门第,家学渊博,难道二姐姐还要仔细考较一番,向众人道出个子丑寅卯来吗?”李卿对这些姊妹间的拈酸吃醋烦得紧,止住要帮忙说话的李嘉,怼了李嫣几句后便闭口不言,坐一旁闭目养神去了。
李嫣自觉要气翻了,李卿竟敢拿这个态度对她,偏生又找不出话来反驳,真是如血卡喉!
几人一路再无话。
回到府中,王氏照样搬出她的老套路,责李卿强出头,罚抄女戒三十篇。念在后日李卿又要应约去西郊,才免去禁足。李卿也不多话,乖乖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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