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坠幽潭,四下唯有无边暗色,混着朽木为雨水浸沤的霉腐气息,阵阵扑入鼻息。
萧明宜欲动指节,然周身酸软如绵,力不能持。启目之重,犹负千钧,眼睑微启,所见唯蛛网结梁,灰幔垂垂,身下板榻硬硌,薄褥潮冷,寒意透衣。
此处非驿馆寝阁。
迷蒙间,一双手落在了她身上。动作不显急躁,甚至称得上缓,正一粒粒解她外衫的盘扣。
她想喊,喉咙却似被堵住,只泄出微弱的气音。浑身力气尽失,连转首也做不到,只能如傀儡般任人摆布。
外衫被褪下,抛在角落。接着发间一松,钗环被抽走,青丝如瀑散落。
随后,那人悄然后退,隐入废院深处。周遭重归死寂,只余她细微的呼吸声。
时间在混沌中失去刻度。不知过了多久,外头隐约传来人声,继而是一阵急促的人声。
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在门外骤然停住。
萧明宜勉力偏过头,透过散乱发丝的间隙望去。晦暗光线下,只见数人立于门前,为首者身形挺拔,正是顾之晖。
他的目光如刃扫过室内,随即猛地定在榻下,有件被遗落的杏子黄绣金外衫。
顾之晖瞬间钉在原地,周身那焦灼寻人的气息顷刻冻结,化作一片沉冷的寒意。
他未再上前,反而转身,将室内景象挡在身后。
随行侍女面无人色,踉跄扑至榻前,颤抖着手掀开那灰扑扑的床幔。
“公主!”
光线泻入幔中,映出萧明宜青丝缭乱之态。侍女仓皇检视,见她外衫虽失,中衣尚在,未至最不堪之境,方才暗松一口气。
尽管顾之晖严锁公主被掳之讯,秘事竟如野火燎原,不数日已传遍京畿,物议沸腾。
流言挟猜度遐想,终损萧明宜清誉。九重宫阙之内,盛元帝亦为之震怒。
翌日早朝,寅时三刻,皇城九重宫门次第洞开,汉白玉御道两侧蟠螭铜灯尽数燃亮,映得朱墙金瓦煌煌如昼。
文武百官手持象牙笏板,踏着晨露循阶而上,内侍监尖细的唱喏声穿透晨曦:“百官入朝——”
金銮殿内蟠龙柱镶金嵌玉,光滑如镜的青砖石映着百盏宫灯,文武分列两班,犀带绯袍齐整如林,却皆垂首屏息。
盛元帝端坐龙椅,五爪金龙朝服衬得他面色愈发沉郁。待三跪九叩礼毕,他竟将手中青玉念珠重重掷于御案,惊得阶前仙鹤熏炉轻颤。
“诸卿可知昨夜坊间传闻?永安公主途中遇匪,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失踪三日。今早人虽寻回,可破宅中度过三夜,清誉何存?”
霎时朝堂如沸水泼油。
左都御史出列时,绯袍襟袖微微颤动:“陛下容禀,永安公主为林国皇后嫡出,携两国血盟之约而来。若因意外退婚,恐寒林国十万铁骑之心啊!”
鸿胪寺卿扬袖赞同附和道:“林国女于盛国都城被掳是板上钉钉的既定事实,本就乃我盛国失责,若退婚书,北疆战火重燃,谁人担待?”
盛元帝骤然拔高嗓音:“三月前林国使臣呈婚书时,诸卿皆赞公主德配天地。如今凤驾未至先损清誉,倒要朕将这失玉之璧供于宗庙?尔等是要将朕头上这冕冠,换成绿头巾不成!”
有官员出列道:“陛下所虑不无道理,《女诫》有云:贞女不更二夫。公主失踪三宿足够发生诸多变故,倘若纳入后宫,岂非令不清不白之人玷污宫闱?”
两派官员渐成对峙之势,朱紫相绞,象笏交错,各持己见,互不相让。
“够了。”盛元帝指节叩响紫檀案几,声震殿宇,龙目扫过鹄立的百官,“今日若不议出妥当之法,皆罚俸三月。”
玉笏相击之声骤歇,群臣噤若寒蝉时,忽见文臣班首走出一人,紫袍玉带,鹤发童颜,正是三朝元老宰相陈景玄。
“老臣愚见。”他躬身时腰间身影轻晃,“陛下既不愿纳妃,何不效仿唐代宗嫁宁国公主旧例?择宗室子弟册封王爵,以亲王正妃之礼迎娶。”
“宰相老糊涂了。”有官员急声截话,“如今诸位亲王最幼者亦过不惑,且皆嫡妃健在,莫非让林国嫡公主屈居侧室?”
皇帝蹙眉沉吟:“朕膝下皇子皆已娶正妃,诸位亲王亦无适龄子嗣……”
“臣举荐一人。”陈景玄抬头时目光精烁,“刑部左侍郎谢知秋,其父谢凛乃先帝亲封西陵王。谢侍郎年方廿五,未婚配,且……”
“荒唐!”镇国公勃然出列,“谢凛当年为逆臣萧远索求情,陛下念其战功免死,只夺爵贬三级,其子岂配尚公主?”
谢知秋静立文官中列,玄青官袍下摆微动。众人注目下,他缓步出列伏拜,额头触地声清晰可闻:“臣确乃待罪之身,不敢妄攀金枝。”
盛元帝凝视殿中青年,但见其眉宇间虽有风霜之色,举止却从容如静水流深,忽忆起廿年前北疆雪夜,谢凛浑身浴血将自己护在身后的旧事。
盛元帝问:“谢凛何在?”
谢知秋躬身回答:“臣谨奏陛下,先父自蒙贬谪,未及经年,便溘然长逝。”
“谢卿,”盛元帝声音不觉放缓,“尔父临终……可曾怨朕?”
谢知秋再拜开口,声如碎玉:“先父尝言:昔年萧将军谋逆罪证确凿,臣妄图以军功相挟实属愚忠。陛下未诛九族已是天恩,惟愿子孙永铭圣德。”
殿角铜漏滴答声中,盛元帝竟拭了拭眼角。老臣们见状皆垂首不语,却见皇帝突然拍案:“拟旨!谢氏满门忠烈,着即日起复西陵王爵位,由谢知秋承袭。赐婚永安公主,择吉日完婚!”
闻听圣言,谢知秋心潮澎湃,面上感激涕零似无以复加。
他整肃衣冠,趋行数步至御阶之前,继而俯身下拜,以额触地,行三跪九叩之大礼。
铿锵而言:“微臣谢知秋,叩谢天恩!陛下信重,臣虽万死亦难报其一。自此,臣定当竭股肱之力,效忠陛下,辅弼社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声朗气壮,响彻大殿。
盛元帝见状,帝心甚慰。以一失贞之公主,换得股肱之臣的耿耿忠心,这笔买卖实在划算。
他心头一松,积压已久的难题迎刃而解,遂舒展龙颜,温言命其平身,又循例厚赏一番。
这边厢,谢知秋的筹谋已圆满落定。而那京城驿馆之中,萧明宜却黛眉深锁,对侍女捧上的燕窝粥看也不看,轻轻推开了。
她心中早已清明:掳她之人并无加害之意,那三日之中,不仅未伤她分毫,还时时递来饮食。如此大费周章,所为的无非是玷污她的清誉。而真正的图谋,必是要借她一人之身,撼动林盛两国的盟约。
念及此,一丝苦涩漫上心头,事已至此,风波骤起,她还能如愿入宫面见盛元帝,为亲族雪恨吗?
即便得以入宫,想必也是盛国碍于林国颜面,予她一个贵妃虚名,赐一座冷清宫殿,任其自生自灭罢了。
侍女轻声劝慰:“公主,事已至此,多想无益。如今只能盼着盛国皇帝,是个顾全大局的明君了。”
萧明宜闻言,唇角牵起一缕冰冷的讥讽。
盛元帝?明君?他怎可能是。
两日倏忽而过,午后天光晦淡如旧宣纸,萧明宜独坐绮窗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柄犀角梳。梳齿间还缠着几根青丝,宛若未理清的心事。
忽闻外面脚步声杂沓,掌事宫女急趋而入:“公主,宣旨的内侍到了。”
明黄卷轴徐徐展开,内侍尖细的嗓音在寂静的厢房中格外清晰:“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闻乾坤定位,阴阳协和,乃成人伦。今有林国永安公主,系出仙潢,柔嘉成性,贞静持身。本欲遵两国盟约,效前代和亲之制。然朕年逾知命,鬓已星星,若纳少艾,实非宜也。”
“开国功臣谢凛之子西陵王谢知秋,英武不凡,忠勇可嘉,年当弱冠,尚未婚配。今特赐婚二人,以成秦晋之好。此姻既结,上合天心,下顺民意,永固两国盟约,长保边陲安宁。”
“特着钦天监择吉日,礼部依制筹备。布告中外,咸使闻知。钦此。”
萧明宜指尖一颤,犀梳坠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心念电转,万千疑云骤起。
谢知秋何时承袭了西陵王爵?她死前,那位老王爷尚在镇守边关,而今不过三载春秋,怎就换了天地?
更令她心绪翻涌的,是盛元帝这突如其来的赐婚。明知她身负和亲之任,却轻描淡写地将她指给功臣之后。
一旦踏入西陵王府,她便如困于金笼的雀鸟,再难振翅。血海深仇,家国恩怨,都将被那重重宫墙隔绝在外,永无昭雪之日。
那么,萧氏百余冤魂在九泉之下,岂能瞑目?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起身,广袖下的手微微发抖,却强自稳住声音:“烦请公公回禀,此婚事不妥,本宫要面圣陈情。否则本宫愿长居使馆,静候良缘。”
内侍面露难色,躬身更深了些,几乎将脸埋进绛紫官袍的领缘:“公主明鉴,陛下圣意已决。奴才人微言轻,岂敢妄议天家婚事?”他悄悄抬眼打量公主神色,又急忙垂下。
正当屋内空气凝滞之际,门外忽起急促脚步声。
谢知秋疾步而入,墨色蟒袍挟着庭院里的凉风,腰间玉带叩响环佩。
他在她面前三步处站定,目光灼灼,似要将她看穿:“公主就这般不愿嫁于臣?”
萧明宜被他眼中的痛楚刺得心口一紧,不自觉地后退半步。
只见谢知秋从袖中取出一卷赤金文书:“今晨八百里加急送至,令尊御笔亲批,愿结秦晋之好。”
最后一丝希望骤然熄灭。萧明宜面色倏地惨白如纸,踉跄着又退一步,足下踩到方才碎裂的犀梳,发出细微的脆响。
她望着那卷决定她命运的婚书,朱砂御印在昏黄光线下猩红刺目,恍如三年前屠戮中漫天的血色。
窗外忽然掠过一阵疾风,吹得窗棂作响,也吹散了她眼底最后一点光亮。
谢知秋见她面色惨白如雪,身形摇摇欲坠,心头蓦地一紧。那深宫多年练就的冷静自持,在这一刻竟溃不成军。
他快步上前,代她接过那卷明黄圣旨:“臣,领旨谢恩。”
他声音沉稳,将圣旨妥善安置于香案,转身时已恢复从容。先是对内侍温言道:“有劳公公,本王稍后自会入宫谢恩。”
待将人送出殿外,他又环视房内侍立的侍女:“都退下罢。”
侍女踌躇片刻,想着西陵王不日便是公主夫婿,到底是应声离去。朱门轻合,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他走回她身边,脚步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她。
“陛下的心意,公主是知道的。”他声音低沉,带着怜惜,“既然事已至此,不如暂且应下,来日方长。”
他斟酌着词句:“或许有一天,公主心中所愿,终能得偿。”
他这话说得隐晦,却让萧明宜倏然抬眸。
泪眼朦胧间,她凝视着他深邃的眉眼,忽然觉得那轮廓莫名熟悉,那夜在驿馆被掳,蒙面人将她护在怀中时,她曾触及这样一双沉静的眼眸。
一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掠过心头。
“是你!”她声音微颤,后退数步,带着不敢置信的惊愕,“那日绑我的人是你,散播谣言毁我名誉的是否也是你?”
“为何要这般对我?
房内烛火轻轻一跳,在谢知秋眼底映出明明灭灭的光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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