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初一,天阴。
侍女秋兰呵手推开门,穿过一张圆罩行进内室。
屋里熏着暖炭,细闻还有一股子梨香,里头跋步床上散着绣着细致金线的帷幔,只闻见一点细细的呼吸声。
秋兰轻手轻脚挽起帷幔,一位少女把脸深深埋在被子里,只露出一段乌黑、浓密的发来,印着烛火透出一点点光。
“小姐?卯时了,该起了。”秋兰轻声道。
床上人无甚动静,只有一点隔着锦被的轻微的起伏。
秋兰小声偷笑,趴跪在床边挪揄说:“小姐,大婚可不能睡了,梳洗婆子们都来了,再睡可就都被人看到啦。”
“嗯……”
少女裹着被子缓慢地转了一圈,好算抬起了脸,勉强睁开了眼。
这少女生的确是极美的,鹿眼凝腮,一张微微透着血色的瓜子脸,羽睫斜斜朝上飞着,勾出一点点弯月的轮廓,像一株从藕色荷花池子里冒出的绯色花瓣。
沈玉姝脖颈下都塞在被子里,枕边摆着一本去了装订封面的书页,眯着一双迷瞪的眼慢慢从被子里挪出来,接过青盐和热水,缩在床里头洗漱。
她脑袋还迟缓着,记挂着今日成亲的事,心里又生出几分忐忑。
不知为何,她忽又忆起中秋宫宴订婚那夜。
那日她随父亲入宫参加宫宴,照旧献礼后便与姊妹贪嘴多吃了几口酒,不想没过几盏便眼饧耳热,迷糊间再醒就是陌生的寝殿里。
醉意尚未去,身上手脚也发软。
她那时正靠在床栏晕乎着头去寻秋兰,却忽然见到屋门打开,前后莫约六人,她原是以为秋兰寻来了,就听为首丫鬟惊呼道:“王爷在这里!”
她不明所以,转眼却见枕边赫然躺了一个男人!
一时她竟只觉四肢僵硬难以出声,不等她回声,皇后便沉声挥退了宫女,带走了尚在沉睡的恭王。
沈玉姝心思沉沉敛下眼
按宫中规矩,她是待嫁的好人家姑娘,加之二人年龄家世相仿,于是这桩婚事便在那天夜里由皇后做主定下来了。
说到底她其实未曾真正见过恭王的样子。
幼时她娘亲还未去世时,曾与父亲琴瑟和鸣。
她虽年纪尚小记不得大多事,但父母恩爱模样却总历历在目,如今虽说婚事定下不比常人家三媒六聘,但心里总觉是缘分使然,存了几分欣喜。
"姑娘怎么把书放在枕畔……”
秋兰话未说完,倏然发出一声惊呼,手里的书也险些掉在地上。
“这是怎么了?”沈玉姝匆匆回头,视线正落在她手里的书册上。
只见两个被淡淡笔墨勾勒出来的人形相拥交|媾,赤|裸的身体和交合的器具赫然落在纸页上,顿时羞得眼尾都红了,手忙脚乱地把书打落在地上。
“拿走拿走!”沈玉姝说着掩去目,在发觉这书竟是昨夜夫人特拿来与自己搁在枕边的书后,就躁得手指都发麻。
自己竟与这样的书躺了一夜!
秋兰吞吞吐吐:“姑,姑娘,这,这兴许是夫人的好意。大抵是夫人想在小姐出嫁前教些房中事,免得到了夫家不会伺候夫君,抓不住夫君的心……”
沈玉姝面皮燥热下了床坐到妆匣边,嘟囔道:“胡言乱语,哪有这么笼络的。”
她说完像是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又是一顿耳热,脸脖颈都泛上颜色。
她咳了两声匆忙转移了话题:“不是说婆子们来了吗,还不快请进来。”说完又闪躲着视线切切补充道:“那东西……拿远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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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氏在中堂细细对着流程,忽然想起便问:“辰正便行醮礼了,小姐起了没?”
下人道:“栉沐婆子都去了,想来该是醒了。”
沈父呷口热茶,好笑挪揄:“这孩子素日惫懒,大婚倒终于是勤快几分了。”
他话音未落,一个体态憨厚的妇人匆忙入堂,急急告礼道:“老爷夫人,恭王府的迎亲队已经在路上了。”
“不是还没对时辰吗?”沈父皱眉。
迎亲上门该是午时初刻才是,此番不过辰时,醮礼都未成啊。
他的想法刚落下,就听妇人喃喃开了口:“恭王殿下未行醮礼,还让奴婢给老爷带话……”她嗫嚅着未说下去。
“快说!”
妇人硬着头皮道:“恭王殿下说……不过是个形式,让小姐凑合一下,快些出门……”
下人们一时间面面相觑,就听有人嗫嚅道:“那小姐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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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王的口令传进芜院的时候,婆子们正为花钿的花样争论不休,最后落在了沈玉姝头上。
沈玉姝正摆弄着簪子玩,闻言瞧了桃花又瞧了海棠,愣是未觉察不同,便瞧着婆子试探说:“我瞧着两朵都不错,不若就簪两朵……?”
“我的大小姐欸,那可使不得。”婆子正色说,“这花钿就像我们女人一样,一便是一,哪有一女侍二夫的道理?”
“那就……”沈玉姝瞧着花样,咬着唇素手落了又起。
有些难以抉择。
忽然屋门被人敲响,一个恭王府来的侍女推门而入,福身道:“奴婢来替王爷传话。”
“恭王殿下说,不过是个形式,让小姐凑合一下,快些出门。”
话音落下,沈玉姝顿住,手中一偏,指腹被簪子划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口子。
“小姐!”秋兰紧张捧起她的手,又扭头对身后的仆妇们道:“怎么这么不小心,都傻站着干什么,去寻疮药来!”
沈玉姝咬起下唇。
她幼时见父母恩爱、后来同长大的慧姐姐又嫁与大皇子,心里便对婚事生了几分期待。
虽不盼着与父母一般琴瑟和鸣,但也盼着相敬如宾。
可如今看,似乎相敬如宾也有些难。
沈玉姝有些烦闷地皱了鼻子,瞧着桌上的两样花钿愈发郁结,手一甩闷声道:“桃花,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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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梳妆毕行至正院,远远便看到沈父和怀氏穿着礼服跟着一干下人早早等在那。
沈玉姝加快了点步子走到面前略一福身:“父亲、夫人。”
沈父瞧了又瞧,从托盘里拿起盖头为沈玉姝盖上。
这事原该母亲做,但怀氏为后母,自不如父亲亲厚,便改了流程。
沈父握着沈玉姝的手叹道:“恭王……性子这样,你也未行醮礼,只可怜你娘,看不到你出嫁。”
沈父的手有些凉,在冬月的季节把沈玉姝手心从屋中带来的仅剩一点余温散了干净。
她身上的嫁衣因为匆忙,是平亲王妃前年旧衣改制的,当年是夏装,改了冬装未免冻了些,也不够合身。
沈玉姝眼睛红了一片,蕴出的泪落在虎口带出一点灼热:“父亲……”
“你娘去世前,给你缝嫁衣就缝了五六稿。”沈父看着沈玉姝身上有些发暗的嫁衣眼睛又是一酸,“罢了,去了恭王府,事事要以恭王为先,可知晓?”
不待沈玉姝说话,外头便传来一阵乐鸣声,还夹着一干呼声。
此时巳时刚落,离午时还有一个时辰。
“恭王来了。”怀氏道,“届时再嘱咐吧,莫要让恭王殿下等着了。”
沈玉姝扶着沈父的手出了门,将跨过门栏就听怀氏不虞的声音:“恭王殿下早早催我们姝儿梳妆上轿,如今迎亲却不愿亲自下轿?”
怀氏话说刚说完就被沈父打断了,他告罪屈躬道:“殿下赎罪,贱内不知礼,臣替贱内向您赔罪。”
失了沈父握着的手心立刻在发凉的寒风中失温,沈玉姝低着头,不明白父亲为何要告罪,分明是恭王无礼在先。
因为他是恭王吗?
良久,一道冷冽的声音像一把淬了雪的刀锋般落在沈玉姝耳边:“还不上来,是要本王请你吗。”
沈玉姝轻颤了颤。
这场婚礼与她想象中的截然不同,她本以为即便二人无情意,也总该是相互敬重的。
但木已成舟,沈玉姝只得红着眼告别了沈父怀氏,扶着秋兰的手一点点走上了轿。
还不等她坐下,外头马匹嘶鸣而起,带着轿夫也快步跟上,沈玉姝一个趔趄险些栽倒,手下意识地扶住窗棂,指尖上早晨被簪子划出的伤痕钻心得疼。
沈玉姝掀起盖头,怔了会从怀中摸出帕子摁在伤口上,心里沉如水有些委屈,生出了几分迷茫。
——那恭王究竟为何要如此这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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轿子缓缓停下,沈玉姝仓皇理好盖头,下一瞬轿帘就被人拉开,一只微胖的手伸进来,“小姐,请下轿。”
是女人的声音和手,不是尚琢。
尚琢便是恭王。
沈玉姝虽说心有失落,但也索性也在意料之中,便扶着婆子小心下了轿。
站到红绸地上,沈玉姝被盖头挡着视线,只能看见一个隐绰的身影,她迟疑问道:“拜堂在未时,现在时辰怕是没对上……”
“小姐跟奴婢来便是。”婆子这么说着便抬步往偏门去,一路将二人带到了中堂旁的游廊,“王爷说恐耽误大婚,辛苦小姐在此等候,如有得罪还请小姐多多包容。”她说完便福身而去。
这游廊东临中堂、西临西小院,冬月的穿堂风冻得人牙酸,更遑论穿着夏衣改制婚服的沈玉姝了,她身子还算康健,但到底是个是女子,不过片刻便手脚发冷。
“阿嚏。”沈玉姝打了喷嚏,因为害怕一墙之隔的中堂宾客听见自己的声音所以极力压着。
“小姐,您披着奴婢的披风吧,别冻着了。”秋兰解下披风小心裹住沈玉姝。
身上的温度在披风里渐渐回温,沈玉姝有些鼻酸,下意识握住了秋兰的手。
她何曾受过这般屈辱,自己和尚琢分明无甚仇怨,若是不愿娶,为何不在那夜与陛下、娘娘言明?
“听说恭王殿下连醮礼都未行,想来是厌恶这个新妇厌恶得紧啊。”
“不过听说这沈家小姐漂亮的紧,殿下要是不喜欢,我还是可以养一下的嘛哈哈哈。”
“得了吧你小子,外头养了几个了,小心你家老爷子打断你的腿,不过我见过那沈小姐,当真是,风姿绰约。”
……
一墙之隔的言论尽数流进沈玉姝的耳里,她瞪着眼不可置信居然会有这般污秽的言论。
她自小便是闺秀典范,何曾受过这般侮辱,一时只觉眼前发黑。
“谁请的宾客。”一道温润的声音像一只巨手般扼住了所有人的声音,像落入溪流的瀑布,干净又不乏攻击性。
沈玉姝一愣,她未曾想到还有人会为她说话。
“是殿下的好友……”
那男人冷冷道:“赶出去,别污脏了待会的仪式。”
“是!”
就这样,结束了?
沈玉姝惊愕地捂着胸口,即便有人说了是尚琢的好友,也一样赶出去了?
她悄悄将盖头掀起来一点,探去只瞧见被一群人簇拥坐下的那个男人的一点下|半|身。
他手生的极好,十指关节分明苍劲有力,一颗淡淡的小痣落在虎口上,显出几分温润。
“迎新人——”
礼官的唱词落下,沈玉姝轻轻放下盖头,整理着装与来领路的下人小步去了。
男子抬起头,似有所查的看向那条空无一人的游廊,淡淡收回了视线。
沈玉姝牵着被下人引来的绸缎,心下发沉入了场,试着去找那个为自己说话的人的身影,无一所获。
“愣着做什么。”冷硬的声线不带什么情绪传来。
沈玉姝猛然回神,透过盖头的一方天地见到尚琢早已弯下的腰,在拜天地了。
她忙敛下心神,随着尚琢的动作规规矩矩弯下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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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一切仪式结束被下人送入新房的时候,沈玉姝脖颈已经酸了,头面太重,到床边最后几步几乎要走不动,扶着床栏堪堪坐下。
她撩起盖头四下看了一圈,秋兰被挡在外头了,屋里没人,没人能给她拆头面。
沈玉姝揉了揉发酸的脖颈,发出一点点吸气声。
忽然外头传来一阵沉闷的脚步,沈玉姝吓了一跳。
——是尚琢来了。
她赶忙规规矩矩坐好,敛下眼细细听着。
尚琢推门而入,他随手从婆子手上的托盘中拿过秤杆,顺手挥退了下人们。
门复而关上。
尚琢视线抬去落入床边人身上。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自己这位新妇,那夜漆黑一片,自己又吃醉了酒,后来兵荒马乱被定下了婚约,自己心中不忿,但这沈家小姐今日已吃了教训,瞧着也是个安分的,日后若她不生事,养在府中做个闲散王妃也无事,无非是多张嘴的事。
他这般想着,不紧不慢地抬起手,秤杆落在盖头前。
开文大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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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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