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 9 章

春雨微凉透着泥土的腥气,下过雨的金陵湿漉漉的。秦淮河畔杨柳依依,游船画舫上两三个人作伴,正好踏青赏景。

白日的鹤鸣楼,安静得像一潭死水。

屋子里有些昏暗,雨后还带着潮气,窗户打开后屋内一下就亮堂了。

柳念青卧在罗汉床上数着时间,一只蚂蚁爬到了她的指尖。她高高地举起了手,指尖上的蚂蚁在这一瞬仿佛登上了高山之巅,万人之上。

见它彷徨无措地挥舞着触角,柳念青很快垂下衣袖放生了蚂蚁。

细细算来柳凭风已经去了一趟北边快一个月了,没两日也应该回来了。

这些时日没了他的神出鬼没,倒是有些不习惯。

很快又是一日,白天悄然无声地落下帷幕。夜里无人,柳念青一身素衣出了鹤鸣楼。

今日正好十年前萧明台造反的日子,元安二十年暮春的金陵死了很多人,几乎血流成河。

柳念青默默站在柳家巷口,墙内的欢声笑语不时传到耳边,里头似乎在办晚宴,这旧宅早就换了主人,被皇帝赏给了新晋的官员。

她如今也不知那座宅子的梨花谢了没有。

柳念青又走了两条街,走到自家门前一片荒凉,台阶上落了好几层灰。

她心里竟有些庆幸,庆幸自己家还没有被赏给别人,只是没人洒扫。

至于一墙之隔的静安侯府,如今也是门庭冷落。

金陵里都说,侯府杀气重罪孽深,以至于最后家破人亡连一丝血脉都没有留存。

当今陛下仁慈,念静安候多年征战沙场有功,白石洲惨败后并未降罪。

所以侯府还是侯府,偶尔还有一两个老仆在洒扫。

等人死灯灭,侯府就只是一座空宅院了。

其实也早就名存实亡了。

祝府相比之下就显得有些凄惨。

原是惊才绝艳的状元郎,当今天下无人出其右的太傅,是众多寒门士子心中憧憬的老师。

当年萧明台都准备留祝清月一命了,可他偏偏抢了明安太子的毒酒饮了下去,最终落了个唏嘘的结局。

文人就是死脑筋,不懂变通....

为此萧明台发了好大的一通火,最后下令将祝清月丢到乱葬岗喂野狗。

柳念青也叹父亲呆板,要是当初他愿意和自己一起逃,是不是就不一样了,明明有机会活着,非要陪着东宫一起赴死。

父亲这个榆木脑袋,大家都夸他聪明,可他却放心把这个残局交给当初涉世未深的自己。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若是太傅还活着,金陵说不定也不是这番局面。

柳念青无奈自嘲一笑,养了这么多年才养了一个柳凭风出来。

皎洁的月光洒在屋檐上,地上映着浓重的阴影。风卷过枯叶,随后又堆积在角落。

她一路缓缓走过祝宅,脑海中不由浮现了从前的影子。

祝清月生前最摆弄写花花草草,从前他在院子里亲手种了许多不同品种的树。不同的时令会开不同的花,一年四季院里都落英缤纷,纷纷扬扬的好像雪一样。

春日祝清月披着裘衣就会自己坐在树下煮茶。

入夏时炎热,祝清月就喜欢坐在池塘边。他在塘里里放了一片扁舟,等到荷花开了他躺在小舟上摘莲子吃。

而祝卿玉闯了祸后,就喜欢躲在祝清月身边。

可现在院子里的花草都枯了,只有那颗玉兰树一年开得比一年好,看着枝叶拂疏,还坠着素白的花。

柳念青的脚步顿住了,她停在不远处静静望去,玉兰树下站着一个人。

残影幢幢,那人身姿高挑着一袭白衣,冷漠疏离。恍惚间,柳念青好像看到了年轻的父亲,一身孤傲。

月光一晃,柳念青瞧见了他腰间的芙蓉佩,寂静夜色里她先开了口,“先生难道也与祝家有旧?”

西川才看见身后的柳念青,他缓缓开口解释道:“黄昏时我在院墙外看这玉兰生得正好,一时意动便不问自来了,进来后我才知道这是前朝太傅的宅院。”

“没想到今夜还有客人。”他见柳念青深夜来此便问道,“这棵树是你在照顾吗?”

“它自己活得好罢了。”祝清月生前最是偏爱玉兰了,这树恰好没随着祝家衰败了。

柳念青缓了片刻,故意说清了自己的目的:“从前我家一直与祝家交好,今夜是特意来祭拜的。”

西川听了也没有多问,他看着柳念青提着篮子走到他身边,然后自顾自地在玉兰树下洒了一壶柏酒。这酒是柏叶浸制而成了,从前过年时家人常会喝一些。

柳念青洒完酒后没有说话,她仰着头看着这棵年龄相同的树,整整二十六年了,时间还过得真快。

如今她悬在半空的手已经够不到玉兰花了,柳念青有些丧气,低头拿东西准备离开。

西川喊住了她,“这就祭拜完了?”

她淡淡地说:“拜完了。”

“不烧点黄纸元宝吗?”西川又问。

柳念青收好酒壶,提着篮子往前走,“不必了,这种东西灰尘多,他们不喜欢的。”

走前柳念青又回头看西川,她的声音幽幽的,“先生若是喜欢可以在祝宅多待一会儿,这里死的人多,夜里也没有鬼。”

西川本不信鬼神,但听她说完后总觉得冥冥中好像有一股若有似无的风吹过。

他后面追了上去,“念青姑娘,你去哪呀?”

“我去隔壁。”

“你等等我。”

......

一墙之隔外的静安候府,柳念青架了个梯子先爬到了墙头。

西川爬上楼梯,从墙边探出头问:“念青姑娘,我们这样翻墙不好吧?”

柳念青没有理他,只是说:“爬墙有辱斯文,先生可以打道回府。”

西川充耳不闻,转头便问:“这是谁家呀?”

柳念青顿了顿,看了一眼西川,“静安侯府。”

“原来是侯府呀。”西川像是刚知道似的,“我曾经在雁城见过侯府公子,不过可惜…可惜了。”

柳念青说:“可惜什么”

“可惜他战死了。”西川又问:“柳家也与静安侯府有旧吗?”

“年少时相识而已,他战死了,我便来看看他。”

柳念青与西川对坐在墙头上,二人面面相觑。西川斜身往下看了一眼,“念青姑娘,这墙有点高呀。”

柳念青点了点头,“先生先跳吧。”

静安侯府这墙原先是没有那么高的,是后来祝家为了防祝卿玉教坏白松玉,特意砌高了。

若是没有西川,柳念青便直接跳下去了,他在倒是不方便了。

于是她便想哄着西川先下去。

面对柳念青希冀的眼神,西川沉默了片刻又道,“念青姑娘,我曾听太子说你身手很好。不如…你先下去,接我一下可好?”

柳念青愣了一下,本想让他知难而退,却不想没想到西川会提出如此直白的要求。

她心里犹豫了片刻便纵身跳了下去。

柳念青身轻如燕稳当落地,连篮子里的酒都没有撒出来一点。

她仰头看墙上的西川,转身便打算离开。

她可没打算真的接他下来。

可两人还未对视片刻,西川心念一动似是无畏,一跃而下。

人从天而降,柳念青手边的酒碎了一地。

西川的手不知何时护上了她的头,不经意间鼻尖划过她的脸颊,温热的唇齿贴着她的耳朵,两人好似相拥着沉沦。

躺在地上的柳念青看着月亮晃了神,她好像听到西川的心在跳...

此刻她好像依偎在西川的怀中,他将她整个人都抱住了。

风不动影子也不动,可两个人的心似乎连在一起跳动。

摔了一跤,好像也没那么疼。

柳念青沉默不语,过了不久西川满怀歉意地坐起来看向她。

“是谁,谁在那?”不远处有人提着灯走了过来。墙边的动静有些大,恰好惊醒了夜里巡视的老仆。

眼看着要被人发现了,柳念青又不能放着西川在侯府不管。无奈下她拉过西川的手,顺势搂上了他的腰,借力攀上了围墙。

这才一会儿,两个人又回到了祝府。

柳念青松开了抱着西川的手,淡淡地说了句,“先生可真重啊。”

西川悄然看了一眼空落落的手,“念青姑娘,是在下冒犯了。”

柳念青哑哑一笑,手上的酒砸了个干净,就当亡故的人已经喝到了。

今夜她可不想再与西川纠缠了,可他却不言不语地跟上自己。

他说夜里贼子多,不好让柳念青一个人回去。

柳念青轻蔑地看了一眼西川那副弱身子骨,若真是有贼子,他也护不了自己。但总是不好拂西川的面子,便不作声地让他跟着。

月光下两个人的影子拉着长长的,逐渐纠缠在一起。

有一阵没有来处的风吹过幡布,吹乱柳念青的发丝。风动心动,柳念青回了头,她唇齿微启,“你是谁?”

胸腔里好像有什么重重地落下。

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他们隔着不远的距离看着彼此,只需一步便可跨越。

西川望着柳念青清冷疏离的眼睛,哑声道:“你...觉得我是谁?”

柳念青怯懦地伸出了手想要触碰,西川静静的站着。他那双明亮又黯淡的眼睛,为何…总让她觉得熟悉,似乎在梦里见过。

风声萧萧突兀地带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他们相视的那一刻,柳念青亲眼见赤红马上的那人朝自己伸出了手,不容拒绝地将自己拉上了马。

她伸出的手和西川错开。

马背上那人拥着她,她回头看见西川还站在原地,而自己越离越远,直到看不见他的身影。

萧知柯单手持缰,他腾出一只扶着她的左肩,“别看了,人已经远了。”

柳念青没有说话,她不知道萧知临这个疯子今天又想干什么。

景王见她不语,出言嘲讽道:“你不是跟太子郎有情妾有意吗?怎么跟他的幕僚勾搭在一起了?”

柳念青答:“路上遇见而已。”

萧知临盘算着柳念青已经不适合呆着教坊司了,“什么时候可以进东宫?”

柳念青随口搪塞道:“很快。”

“可惜了。”萧知临看了一眼怀中人感叹道,“可惜我还没有等到你心甘情愿把你自己献给我,你就要嫁给别人了。”

柳念青全然不把萧知柯的话放在心上,“殿下若是沉迷美色,不如多给自己纳几房美妾吧。”

萧知柯抓着柳念青的肩膀,她整个人都被往上提了一下,“好狠心的人呀,我难道对你不好吗?”

柳念青假意谄媚地笑着搂住了他的脖子,像是要投入萧知柯的怀抱,“好,好得不能再好了…”

“当年在雁城要不是遇见了你,我也不至于又回到教坊司。”调笑里带着几分咬牙切实,自己的切肤之痛都来自此刻她身后的男人。

萧知柯低低笑出声,“谁叫当年我对你一见钟情,就连你逃出了金陵,我还对你念念不忘。”

“我果真是没看错你呀。上天有幸,让我在北边又遇见你了。做我的人总比做乱臣贼子好,你也不亏。”

纵使柳念青要嫁给萧知临,她左肩上的疤痕还是属于他。

这是她这辈子都洗不掉的印记。

离教坊司不远的地方,萧知柯放柳念青下了马,“等我坐上了那个位置,那时你一定要站在我身边看着才好。”

赤红马上的桀骜的人弯了腰,他俯身贴在她耳边细语,“你且记住,记住锦衣卫是我的,柳凭风的命也是我的,你也是我的。”

柳念青盈盈一笑,“谢殿下抬举,念青等着那一天快点来。”

万籁俱寂,檐铃被风吹动像极了钟鸣寺的钟声。

那年的祝卿玉浑身是伤,她咬着牙逃出了金陵,倒在虫鸣四起的荒野里。

是山间的农户救了她。

多日后,松木在炉子里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养好了伤的祝卿玉拿匕首生生挖掉了左肩上教坊司烙下的印记,火光映着她面上灼热。

血肉会再生,可父亲死了,母亲也死了。

念青也不在了……

她答应过念青要去找她弟弟,她一路北上四处躲避锦衣卫的追捕。

终于在雁城边的一个挖石场见到了柳凭风,为了贿赂挖石场的管事,祝卿玉找了家当铺把自己的芙蓉佩当了。

她想着找到白松玉就好,找到了就可以赎回来了。

可那天白玉松战死在白石洲的消息传回雁城,她又遇见了萧知柯。

萧知柯高大的人影笼住了祝卿玉,他说:“那天我去了,可惜没有点到你。”

“没想到我们又遇见了,真是有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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