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头发早已花白,几缕银丝垂在额前,尾后只一个皮筋圈着,沈书宜将皮筋轻轻拉下来,黑色皮筋起了球,早已失去了弹力,几乎稍微用力一扯,就会断开。
屋内陈设简单,桌上只有一把木梳子,看上去有些年头,沈书宜轻轻梳着发尾,老人恍然笑了起来,“这把梳子,还是孩子他爹买给我的。”
“结婚第二天,他一早就跑去镇上买了把梳子回来。”
发丝在木梳间穿梭,老人声音带着笑意:“说出来不怕你们笑话,他说要为我梳一辈子的头。”
“我说等你老了,不怕别人笑话你吗?他就光看着我笑。可惜啊,这辈子最遗憾的就是,没见过他老的样子。”
沈书宜静静听着,鼻尖又开始泛酸,但手上的动作极尽温柔,从头顶开始往下梳。
“婆婆,爷爷一定很爱您。”
老人笑笑,“这么大年纪了还讲什么爱不爱的。”
“不过还好,我也快要去见他了,不知道他还能不能认出我。”
在他们那个年代,一把木梳,就代表爱。
沈书宜为老人梳了一个低垂的丸子头,将腕上的皮筋取下来牢牢圈住,转身从包里掏出一只银钗,为老人戴上。
“好啦,婆婆,您年轻的时候肯定是个大美人。”沈书宜看向裴彦知,他也弯唇笑着,真诚夸赞:“很好看婆婆。”
老人被两人夸的有些不好意思,抬手摸了摸头发,又放下来,正要起身,裴彦知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婆婆,我扶你。”
屋里没有镜子,但院子里有一口水缸,倒影出一张年迈,被岁月冲刷过的脸庞。
但此刻,水面上的人正笑着,笑容晕开了一层涟漪,“诶呀,沈丫头,你手真巧。”
沈书宜站在裴彦知身旁,笑道:“是婆婆您底子好。”
一个简单的发型就将人气质衬托出来。
老人笑着,“好好,那我进去换身衣服。”
等沈书宜调整好相机角度后,老人从内门走了出来。
她换了一身藏蓝色的服饰,是少数民族的服装。
腼腆笑着,在两人惊艳的目光下,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这衣服啊,还是结婚的时候做的。”
“一直没机会穿。”
裴彦知将老人扶在椅子上坐下,“婆婆,您这一身特别好看。”
沈书宜也弯弯眉:“好漂亮的。”
老人一听,头埋的更低了。
“婆婆,一会儿您就看我的镜头就行。”沈书宜镜头往上抬了抬,背景是那张几十年前的合照。
老人抬起头,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佝偻了一辈子的腰也刻意挺直了些。
都知道要拍的是什么照片,可他们脸上并未流露出难过的神色,反倒都笑盈盈的,还在指导她怎么摆动作最好看。
这也许是她生前最后一张照片,她想要拍的好看一些,她不觉得悲伤,唇微微扬起,尽量笑得漂亮。
随着倒计时结束,沈书宜按下快门,将她和身后的照片一并框在镜头里。
这是时隔五十年,两人的第二张“合照。”
沈书宜看着镜头里目光含笑的老人,鼻尖却骤然泛酸,脸刚从取景器里抬起来,就听见“砰”
的一声。
原本坐在位置上的老人身子毫无防备地向后倒,站在身侧的裴彦知立刻伸手去扶,却抓了个空。
“婆婆!”
老人躺在地上,只几秒的功夫,鼻血就顺着往下淌,她眼皮微阖,笑意还挂在嘴边,沈书宜大叫一声,几步走到老人面前,慌乱跪下,从口袋里掏纸巾,去为她擦鼻血,声音已经染上了哭腔,“婆婆,您怎么了,不要吓我们好不好?”
裴彦知心里促然发颤,他单膝跪地,轻轻托着老人的肩膀,将她扶起来,靠在自己身上。
“婆婆,能听见我们说话吗?”
老人此刻意识已逐渐模糊,鼻血已经染红了薄纸,沈书宜抓了一把,颤着手为老人擦,泪夺眶而出,“婆婆……”
老人垂在身侧的手无力抬起,沈书宜立马就握住了,老人唇张着,声音断断续续的,“谢谢……你们,替我……照顾好……大牛”
“麻烦你们了……”
话音刚落,苍老的手顺着沈书宜掌心滑了下去,沈书宜身子完全僵住了,“婆婆!”
裴彦知尽量镇定,伸手去叹了下老人的鼻息,还是温热的,“别慌书宜,婆婆只是晕过去了。”
“去喊村长,快,送去医院。”
“好好,我这就去喊。”沈书宜擦了把眼泪,连忙跑出去喊人。
裴彦知将老人抱起来,才觉怀里的人似没有重量一样。
“婆婆,您坚持一下,我们送您去医院。”
门外传来动静,沈书宜边跑边喊,因为村里挨家挨户,所以很快就有人出了门。
裴彦知抱着老人正要往外走,却不经意间瞥见了里屋里地面上那一团纸巾,掺了血迹被揉成一团,怪不得换衣服换了那么久,原来那个时候就已经发病了。
可他们却都没注意到。
裴彦知垂眸看了眼怀里的老人,眉眼紧闭着,鼻血凝固在人中,还有先前顺着流到脸庞的干涸的血迹。
心中顿痛,明明看着差不多跟外婆一样大的年纪,可看上去要比外婆还老许多。
没敢耽误,一步并两步,朝门外走。
屋外已经聚集了不少人,见他们出来,自动让出了一条路。
“陈大姐!天啊!这是怎么回事啊!”
站在最前面的老妇人最先惊呼起来。
徐世清从远处跑了过来,“快快,车在门口停着。”
沈书宜拉开车门,孟思元进了驾驶座,裴彦知将老人抱进车内,沈书宜跟徐世清上了车,几人没耽误,车子发动,直往山下冲。
山路崎岖,孟思元油门踩得很稳,到了平坦的地界,车子笔直朝前冲。
车上,裴彦知一手握着沈书宜,安抚着她的情绪,另一手轻轻托着老人的手。
沈书宜紧紧扣住了裴彦知的手,她心里焦躁不安,问副驾驶的徐世清:“村长,婆婆平时身体状况怎么样啊?我们明明还在聊天,结果她突然就晕倒了。”
徐世清叹了口气,“陈大姐她,得了癌症。”
此话一出,车内静默片刻。
“去年查出来的,家里一点积蓄都用完了,后来,没钱了,她说不治了……”
“可这病……”
他没说出口的话,大家都懂。
“她不想让大家担心,就瞒着,除了我们,没人知道。”
沈书宜看了眼靠在裴彦知身上的老人,心里像针扎的一样疼。
视线模糊一片,她眨了眨,有泪滴在裴彦知掌心。
裴彦知伸手轻轻擦去了她眼角的泪。
原本一小时的路程,四十分钟就到了。
几人下了车,就往急诊室里冲。
医生也很重视,了解到情况后,急忙联系人转去了肿瘤科病房。
一番忙活下来,老人躺在病床上,双眼还是紧闭着,左手打着吊水。
几人坐在椅子上,脸上的表情都很暗淡。
医生在办公室里说的话,直白易懂。
他说:“你们做好准备吧,病人最多还有一个星期。”
太晚了,没钱治病拖到现在,已经是极限了。
医生让病人清醒后,身体状态好一点就回家。
沈书宜看着床上似是毫无生气的老人,指节都有些泛麻。
在同一家医院,楼下住着她的儿子。
她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唯独放心不下她的儿子。
沈书宜抬手捂住脸,任凭泪水沾湿指缝。
可是上天啊,为什么要这么残忍。
直到裴彦知走过来,将她揽进自己怀里,让她靠在自己身上,听着她的抽泣声,他心里也不好受。
徐世清在一旁看着,背过身抹了一把眼泪。孟思元去安全通道里抽烟去了。他一向不喜欢医院的味道。
几十分钟后,床上的人慢慢睁开了眼睛,沈书宜注意到,立即拉住她的手,“婆婆您醒啦!”
老人眼皮颤了颤,浑浊的瞳仁从天花板上落在了沈书宜脸上,她开口,声音都是哑的:“孩子。”
“我在呢婆婆。”沈书宜回应她。
老人扯扯唇笑了笑,“我想去看看大牛。”
沈书宜一顿,不知道她这个情况是否能下床,看了眼吊瓶,也快输完了。
老人目光随机落在徐世清跟裴彦知身上,抬起了输液的手,“村长,带我去看看吧。”
她心里明白,这也许会是最后一眼。
再看看自己的孩子,是她最后一个心愿了。
“好。”裴彦知给了她安心的回答,“我去借个轮椅。”
老人现在十分虚弱,护士过来拔了针,嘱咐了两句:“奶奶,等你身体恢复一些,就可以出院啦。”
“好,谢谢你呀。”
裴彦知推着轮椅进来了,几人将她扶起来,缓缓挪到轮椅上坐着。
裴彦知推着,坐电梯下到了六楼。
他们在长廊转了一圈,最后在603号病房前停下了脚步。
牛俊躺在床上,小腿处打了石膏,被高高吊着。
他也不觉得疼,还笑着跟常峰说话。
住院这么多天,老人身体不适,一直都是村里人轮着来照看牛俊的。
老人抬手摸了把眼,就那样看着病床上的儿子,久久无话。
她没说要进去,她怕这个样子儿子会担心。虽然他只有八岁的心智,但他很懂事,很聪明。
直到护士拿着吊瓶进来,裴彦知发觉挡了路,推着轮椅转了个方向。
正巧与看向门外的牛俊错开视线。
老人抬了抬手,“走吧,走吧,我们回去吧。”
沈书宜鼻尖酸得厉害,可也只是沉默着,跟着他们走远了。
上了楼,还了轮椅后,老人就要求要出院,“带我回去吧。”
徐世清刚想开口,被裴彦知上前弯腰的动作打断了。
他背对着老人,背脊弯着,反手拍了拍自己的肩,“婆婆,我背你吧。”
老人笑了起来,沈书宜跟徐世清扶着她,稳稳地趴在了裴彦知的肩膀上。
她低头笑着,随着病房的门被轻轻关上,她的笑声也被隔绝。
“回家咯,回家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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