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忆见到秦若柳的娘,也就是秦妈妈的第一面,是对方哀哀跪在沈庭植的脚下,一边伸着一根尖细的手指隔空点她,一边哭天抢地:“老爷!一个来路不明的野丫头,怎可入咱们堂堂沈府的祠堂!您若一意孤行,老奴我、我只好一头撞死!”
而见到秦若柳的第一面,是沈忆倚在藏书阁二楼窗棂上吹风时,对方打楼下经过,撇着嘴朝身边随侍的丫鬟说:“收养这么个东西做沈家大小姐,老爷猪油蒙了心了。指不定是这狐媚子使了什么手段勾引老爷!”
后来,沈忆偶然听到一句“她秦若柳还真当沈府是自己家,真拿自己当沈府大小姐呐”,长久的疑惑终有了答案。
哪有什么无缘无故的针对,原是她这个从天而降的养女,挡了这对母女的路。
秦氏身为沈庭植的乳娘,深受其尊重,在府中地位颇高,相公秦绍亦很能干。
沈庭植忙于军务,沈夫人又撒手不管,秦氏夫妇二人联手把控沈府上下多年,只怕早把自己当做主子,把秦若柳当沈家小姐了。
他们自然对沈忆这个横空压他们女儿一头的养女极其看不顺眼。
五年来,这家人明里暗里给沈忆下了不少绊子。
沈忆看不上这种做派和伎俩,平日里懒得计较,只偶尔动动手指头,让他们吃些苦头,不敢再招惹她。
本已相安无事许久,但这次——并没什么特别的原因,沈忆就想计较。
秦若柳红着眼回了畅春苑。
秦氏正躺在院中的藤椅上就着茶饮子嗑瓜子,一见她便直呼:“我的心肝儿!这是怎的了?莫不是又碰到大郎了?”
忍了一路的泪瞬间决堤,秦若柳呜咽着靠在秦氏怀里,将方才看到的全盘讲出。
“她是故意的!她就是故意的!她故意让我看见大公子抱住她,她还朝我笑了!狐狸精!贱人!!”
“我和大公子自幼相识,他还对我那般不假辞色,可现在,他才认识这贱人一天!就一天!他居然肯抱她!凭什么,这贱人定然背着人做了什么下作勾当勾引大公子!娘,这么下去可还得了?整个沈家早晚被她拿捏在手里!”
秦氏摸出帕子给她拭泪,脸色一路阴沉下来。
“当年老爷怜爱,让她这只乡野麻雀飞上了枝头,如今老爷去了,还当自己是金凤凰?这几日夫人将中馈交给她,她竟敢分你爹手里的权,咱们如今已是处处掣肘,不能再放任她。”
秦若柳止住哭,哽咽着说:“娘亲可有办法?”
秦氏牵着她稳稳坐下来,抓起一把瓜子,微笑道:“我的儿,你可知现在什么事对她来说最要紧?”
秦若柳想了想:“中馈?”
秦氏:“错了,是婚事。”
她嗑着瓜子,优哉游哉道:“沈忆已经十七,已非适嫁之龄,之前她眼光高,来提亲的一个都看不上,拖来拖去拖到了这个岁数,恰逢老爷病逝,如今她再想说亲,可就不容易了。”
秦若柳眼睛一亮。
秦氏道:“娘再问你,对一个女人来说,什么最重要?”
这次秦若毫不犹豫地道:“名节。”
秦氏目露赞赏:“正是。”
秦若柳眉尖蹙起:“可是娘,沈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算在府里也很谨慎,我们要如何抓住她的把柄?”
秦氏胸有成竹:“这你就不用管了,对付区区一个小丫头,娘自有办法。”
少女眼眸中闪过一丝阴狠,梨花带雨的面容都狰狞起来:“娘,我再也不要看到她!我要她永远从大公子身边消失!”
秦氏慈爱地拍拍她手背:“乖女,放心。当年娘想以夫人无女为由让你认她做干娘,结果被这丫头抢了先,如今你既喜欢大郎,娘,绝不让她碍你第二次。”
“这一回,她若想下半辈子过得安生,就只有一条路。”
秦氏一声冷笑,眼底幽芒闪过,自舌尖缓缓吐出三字:“便是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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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武大街历来是京都中最热闹的所在,不单有最时兴红火的衣裳首饰铺子,还有专供贵人们应酬闲谈之所。
九千春庭便是其中一处。
虽然是近几年才开张,其幕后庄家也神秘的很,几乎探听不到来路,可胜在清幽环境,私密性绝佳,故而颇受贵人们青睐。
眼下,便有一辆马车低调地停在了门前,黑袍男人踩着脚凳缓步下车,守候在门口的清丽女子立刻为他推开门。
待他进门,女子紧跟着进去,门前的马车也晃晃悠悠地离开了。
门前恢复了寂静。
没有人注意到,几乎是同时,一顶青油小轿落在了九千春庭后面的窄巷里。
一女子下了轿,头带帷帽,看不清脸。身影在后门一闪而过,消失不见。
黑袍男人迈进雅间,几位等候多时的年轻官员立刻起身行礼,他只摆摆手,“无需拘礼。本王也是听蕴之说九千姑娘新排了曲子,前来一赏。”
九千春庭不仅是此楼的名字,也是楼中两位最有名的姑娘。九千姑娘曲艺精绝,尤善琴律,负责排曲演奏。春庭姑娘则更擅舞艺,只她同时还打理楼中事务,并不轻易作舞。
座中一位身着月白长衫的俊秀郎君笑着接过话:“小九说排了新曲儿,却不肯奏给臣听,臣日思夜想,抓心挠肝,如今沾上殿下的光,总算能一偿夙愿了。”
黑袍男人正是今上最年长的儿子,大皇子瑾王。他隔空点点赵蕴之,摇头笑骂:“油嘴滑舌。”
赵蕴之是赵国公府世子,其父乃吏部尚书赵梁,他自己也任职从五品兵部清吏司员外郎,在这一众年轻人里最得瑾王意。
堂堂皇城,天子脚下,九千春庭能在平武大街上杀出一席之地,当然不会全无背景。
只是这等事,寻常人难以参透罢了。
赵蕴之一句话,气氛轻松起来,貌美的婢女上前倒酒,隔着珠玉垂帘,袅袅琴音悠然而起。
一时间觥筹交错,酒酣耳热。
也不知是谁提了句:“那沈连卿回京的事,诸位可听说了?
“这是自然!他回府那天,沈家的脸都快被桓王踩烂了!嘿,不知道咱们这位高僧,是不是还能心如止水?”
霎时一阵哄笑。
赵蕴之顺势露出笑意,只是比起旁人,这笑多了些讽刺的意味。
因为大多时间都待在神策军营中,沈聿与在座这些王公子第来往不甚亲密,加之他年纪轻轻便身居要职,又性情冷淡……这些人迫不及待想看他笑话的心思,昭然若揭。
“这算什么?我前儿听内子说,沈家那个养女又是给他送补粥又是投怀送抱,殷勤得很呐!”
“吓,这事都传遍了吧?先是沈庭植,现在又是沈连卿,如今谁不知道那女子水性杨花?”
男人们啜着美酒,听着小曲儿,悠然谈论起京城这桩新鲜事。
没人注意到,赵蕴之听到这话时,似醉非醉的眼眸忽得冷了下去。
他垂眸捏着酒杯,唇角含笑,自始至终未附和一字。
时不时抬起眼,若有若无地扫过墙上那副仕女图。
春庭也在看这幅仕女图。
只不过她看的,是这图的背面。
此间密室,也唯有九千春庭的主人才知晓。
这房间不算大,却布置得处处精致,整间密室都铺上了厚厚的地毯,人在上面行走蹦跳,皆毫无声息,墙壁亦特殊处理过,隔音极佳。
密室与外边瑾王一行人所在的房间靠一个隐秘的单向传音筒连接,密室内的人听得到外边说什么,外边的人却难以察觉。
眼下,那仕女图下边的圆桌正坐了两位女子,其中一人穿着绯色月华裙,臂间挽着薄薄金纱,长眉如烟,凤眸上挑,艳丽惊人,便是春庭。
幽幽叹口气,春庭转过头看着对面的少女,以手支颐:“你可想好了,这只斗彩三秋杯是你最喜欢的,当世仅存一只,你这一摔,就真没了,说不好,还要被他们发现。”
坐在对面的少女眉眼含煞,捏着茶杯的手指指尖已然泛白。良久,她怒极反笑,攥着杯子往桌上重重一坠。
春庭笑眯眯道:“这才对嘛。”
这少女,正是沈忆。
春庭一手托腮:“你勾引沈聿的传言近来甚是盛行,只怕那些夫人小姐圈子里已传遍了。可这传言来势汹汹又莫名其妙,定是有人暗中推波助澜,我还当是你的手段,原来你竟不知?”
沈忆抬起眸:“哦,我耍手段去败坏自己名声吗?”
“……你又不是干不出来。”见沈忆凉凉看过来,春庭赶紧打住,“那会是谁?这种私密事,应该只有你们府里的人才知道罢?”
沈忆沉默片刻,勾勾唇:“我心中有数。”
春庭点到为止,拎起茶壶为沈忆续了杯茶,口里絮絮叨叨:“又是让小九排曲,又是让赵蕴之请他过来,还想什么偶遇的烂招,我说……你就铁了心要嫁瑾王?不再考虑考虑翊王?”
春庭坐直身子,双手交叠放在桌面上,面上再无一丝调笑,正色道:“翊王未娶,身边也没有杂七杂八的通房,而这瑾王可是有王妃的,你嫁过去只能做妾,府里还有一堆莺莺燕燕等着你去斗,你何苦为难自己。”
沈忆摩挲着茶杯,沉默片刻,黑眸幽幽抬起:“宫里来信了。”
她语气平静:“太子之位,皇帝属意瑾王。”
春庭惊诧道:“怎么会?他不是最疼爱翊王?”
沈忆言简意赅:“翊王短寿。”
春庭便什么都说不出了。
良久,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好罢。”
她欲言又止,可她是知道沈忆脾性的,话在嘴边绕了好几圈,才含糊地道:“但这毕竟是终身大事……”
沈忆眼前又浮现出少年温润隽秀的面庞。
她垂下眸,掩去眼底情绪,举杯一饮而尽。
微凉的茶水入腹,尽数浇灭了方才恍惚间生出的几分迟疑,沈忆紧抿着唇道:“我的终身大事,只有一件。”
春庭心里再叹口气,却终究没说什么。
这时,忽听外面安静下来,原来酒过三巡,有人胆子大起来,拿这则八卦问到了瑾王跟前。
瑾王心底颇为不屑,一个小小女子,如何值得他开口?
可如今气氛到了,他又一贯爱以随和宽厚的形象示下,便懒懒地道:“一个女人,还是身份卑微的孤女,除了紧紧扒住沈聿这棵大树,还能做什么?”
“莫说投怀送抱,就算是自荐枕席,又有何奇怪?”
华袍披在身上,尊贵的皇子殿下饮一口酒,笑意懒散:“女人,不分贵贱,只分上下高低。”
“会讨欢心,上等尤物。不会,下等玩物。”
郎君们一愣,哄然大笑,拊掌连声称妙。
满堂喝彩之下,无人听见隔壁隐隐一声脆响。
只有赵蕴之倏然变了脸色,眸光飞快地略过那仕女图。
以他对沈忆的了解,瑾王这短短三句话,足以让沈忆永远看不上他。
瑾王并不容易请动,今日乃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可如今看来,这一出精心设计的偶遇……主角怕是没有心思登场了。
亥时初,兴尽,席散,曲终。
眼看着瑾王上了马车,赵蕴之收起脸上的笑,立刻转身上楼,径直走向那间暗室。
推开门,只见桌脚散落着碎瓷,四分五裂,甚至有碎片迸飞到了远处的墙角,足见打碎的人用了多大的力气。
他骤然变色。
——竟是沈忆最喜欢的斗彩三秋杯。
赵蕴之看向坐在桌边懒洋洋品茶的女子:“……她呢?”
春庭叹气:“生气。走啦。”
赵蕴之沉默一瞬:“有多生气?”
春庭想了想:“大概是,以后再也不需要你在其中牵线搭桥,这种程度的生气。”
男人的眼眸复杂起来。
沈忆不开心,可她果然对瑾王失望了,是不是说明……他还有机会?
春庭望着那堆破瓷片,愁眉不展,心里叹了一声又一声。
她倒不是惋惜这只价值连城的杯子。
她是发愁沈忆。
方才真是吓她一跳,她都没反应过来,沈忆已经面无表情站起身——她简直不知是用了多大的力气,狠狠将杯子砸了个粉碎。
就算这密室是特意布置过,隔音极好,也生生给春庭吓出一身冷汗。
眼看着那白衣少女一字未说,转身走了。
春庭知道,瑾王已经被沈忆从夫婿人选名单上毫不犹豫地抹去了。
其实这并非她想看到的,因为如今她已知道,皇帝属意瑾王为太子。
因为这预示着,沈忆选择的,也许是一条,比从瑾王府乌泱泱的女人堆里杀出来还要凶险百倍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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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露初生。
沈忆一身寒气,回了疏云院。
她脸色实在算不得好。
她今日特意装扮过,计划着在瑾王出门时假装同他偶遇,到时以瑾王好色的程度,必然会打听她是谁。
有了第一眼的惊艳做铺垫,之后她再想嫁进瑾王府,便简单了。
可沈忆未料到,瑾王竟如此自以为是,心胸狭隘。
这种人若真坐了皇帝,只怕全天下的女人,包括她自己,都休想过上一天安生日子。
所以沈忆果断放弃了,让她跟这种人成婚,甚至扶持他登基……不如让她去死。
满庭悄寂,她平日治下极严,疏云院素来安静,她此刻又满腹心事,便没觉出这寂静中的一丝异样。
直到即将踏进卧房门时,侧面忽得传来一道低缓的嗓音——
“回来了。”
沈忆倏然抬眸:“谁!”
昏黄灯笼被风吹得左右摇晃,微弱的光映亮了那廊下身影的模糊轮廓。
那人缓慢地往前迈了两步,从无边秋夜中走出,站在她身前几步远的地方,静静瞧着她。
她听见沈聿语气平静,没有一丝质问的意思,很随意地问她——
“这么晚回府,去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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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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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决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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