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MONOKATARI

像掐准了秒表似的,当一高一矮的两人刚走进杂货店,酝酿了一整天的雨水突然像瀑布一样倾泻了下来。

“万幸万幸!”

杂货店老板广志招呼着三太和英麻吕坐下,趁喷溅的雨水还未打湿店里的货品,连忙放下抵着窗户的木销。

“两位怎么想到今天光临小店?是阿明上次送过去的东西不够吗?阿明,你过来!”

“怎么了老爹?”

三太正想和广志解释,门帘后钻出一个穿着背心的男孩,高高的个子,年龄看上去比英麻吕大四、五岁。

“这不是英麻吕吗?”

“阿明!”

英麻吕跑上前拉起男孩的胳膊。

“上次跟你说的那件事……”

两人不约而同回头看了一眼门口的三太和广志,生怕泄露什么秘密,压低声音在各自的耳边切切私语了几句,便跑进了店铺里面的房间。

“原来如此。”

耐心听完来龙去脉,广志给坐在门口长凳上的三太端来了茶和蕨饼,自己则拿了一根手工卷制的烟,翘着腿在三太身边坐下。

“不介意这个吧?”

三太摇了摇头。

“看来,终于到老师所说的那一天了。”

吐出的白烟瞬间被风吹散,簌簌的雨声让原本郁闷的心情逐渐平复下来。

“老板知道英麻吕和理树丸老师的事吗?”

三太问着,叉起一块蕨饼塞进嘴里,凉凉的点心一下子滑进了喉咙,差点儿没被上面的黄豆粉呛住。

“知道那么点儿。”广志叹了口气,像是在思索着从哪里开始讲起,“但这可不是一个什么美好的故事啊。”

四年前,理树丸老师的宅邸还是一座名叫“望翠楼”的温泉旅馆。那年夏初,一对年轻的夫妇带着孩子住进了进来。谁都以为只是前来旅游的一家子,但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

“半夜听见‘咚’的一声巨响,还以为又是哪棵树被风刮倒了,旅馆老板提灯出门检查,只看到两具不成样子的身体躺在血泊里。”

广志皱着眉头,仿佛当时凄惨的场景还在眼前。

“是发生了意外吗?”

他摇头:“从三楼掉下来,要不是一心寻死,也不致于脑袋着地没了性命。”

有人说男的是有钱人家的少爷,被风尘女子欺骗感情后私奔到此。也有人说女的是大学教授的夫人,生下情人的儿子后被赶出了家门。没人了解两人的真实身份,背后的故事也无从考据,只知道是痴男怨女相约在荒山野岭里殉情。

“很不凑巧,那年来山里采风的理树丸老师当时就住在那对夫妇的楼下,眼睁睁地从窗户边看着两人摔下来。他跑去三楼,发现了睡得正香的英麻吕。”

雨比三太刚来那会儿下得更急促了,砸在屋棚上的动静几乎要掩盖叙述者的说话声。

广志把烟头掐灭在砂石地上。

“有些人哪,真不配当父母。算他们还有点良心,把孩子留了下来。”

不清楚那对夫妇的身份,自然也不知道孩子的住处,附近也没有福利院,英麻吕就在旅馆里住了下来。旅馆老板年纪大了,也没太多精力照看一个三、四岁的孩子。除了给口饭吃,平时任由他在旅馆里跑来跑去。

“英麻吕大概不知道亲生父母已经不在世上了吧。那么小的孩子,傻傻地在旅馆里守着,还以为只要等在原地,父母就会回来接他。如果就这么下去倒也还好,但是啊,不幸的事情总是一个着接一个。”

望翠楼有人殉情的消息传了出去。原本就没什么人气的旅馆,自那以后,除了已经在那里住了两个月的理树丸老师,一单生意也没接到。

入不敷出的旅馆老板夫妇,在债主来访的前一天夜里,收拾行李逃走了。

“谁不是为了生活呢,只是可怜了英麻吕。”

在私利和道义的冲突下,保全自己可能才是最现实的做法。虽然觉得很遗憾,但三太不会去苛责旅馆夫妇的决定。

“那一天,理树丸老师带着英麻吕到我这里来了。他给了我一些钱,托我照顾他十天。我虽想着做学问的大作家应该不会不守信用吧,但也害怕他一去不回。不过十天一到,他还是出现了。

“后来听说老师卖了神户市里的房子,用这些钱还了债,接下了望翠楼。我真看不明白老师的想法。要是他舍不下英麻吕,带他一起离开不就行了?

“可老师跟我说,他暂时会和英麻吕守着那个地方,直到找到英麻吕亲人的那一天。谁知道这一守就是好几年。”

谈话之余,雨淅淅沥沥地逐渐小了下来。

“我去给你倒杯新的。”

观察到三太手里的茶杯已经见底的广志,端起托盘走进了帘子后面。

曾有那么几个瞬间,三太觉得理树丸老师是个不通晓事理人情的人。无论是因为“知觉迟钝”也好,还是因为“情感匮乏”也好。似乎任何东西都无法在他心里掀起波澜。他就这么独自行走在只有他一个人的时空里,不与外界发生碰撞。

但果真如此吗?

看着年轻夫妇坠楼的老师。发现英麻吕的老师。独自面对债主的老师。守着旅馆的老师。

也许理树丸老师从一开始就对自己有着莫大的误会。他不是什么“感受不到”,而是“不善表达”。

他的善意,他的关心,他所想保护的,全部隐藏在他波澜不惊、如同古井一般深邃的眼眸里。

三太发觉,自己才是那个从来没认真地去了解过对方内心的人。

想见到他的愿望比任何时候都来的强烈。想横冲直撞地进入他的心脏,感受他血液流淌时的温度。

快点儿放晴吧。三太心里默念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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