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殿试日。
皇帝策问结束后,楚烁灵和众大臣进殿。
楚烁灵最近才知道,如裴弦序这样的望族,不是常规的科举制度,而是“制科”选拔的特殊人才。楚国开国以来,制科次数不过两次。裴弦序19岁凭“良直科”成为楚国最年少的命官,誉为天才。几百篇策论的进卷,一日完成的六试论阁试,三千字以上的陛下现场出题御试,当时的皇帝,对裴弦序当是极其赞同少年才气,可最后时过境迁,君臣关系竟到如此。
楚烁灵目光一一掠过殿中站着的学子,她只知名单那些人名字,长什么样却不清楚。
站定后,楚烁灵下意识抚摸袖中物品,眸光闪烁。
她带了两份名单,一份是沈卿止受贿证据,先把姚蛀虫和沈卿止搞垮,另一份则是以防万一准备的其他蛀虫证据,要是这些人敢反对女子科举,那便跟着女子科举一起消失。
杨公公站到宣政殿正中间,打开圣旨,清了清嗓子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承天景命,思得贤能之士,人才之兴,国便兴。近日广纳天下英才,朕择善从之,均怀经世济民之志,观其德才兼备,望尔秉持衷心,自然当君臣一心,竭心尽力,建太平盛世,钦哉!」
接着报录取学子,楚烁灵仔细侧耳倾听。
漫长的时间,杨公公嗓子始终保持尖锐,每个字准确念出。
楚烁灵十分认真,确信自己没有听漏一个。
名单里的人名她可是背的滚瓜烂熟。
但,报出的名字里无一人与名单相同。
她下意识看向沈卿止,这个视角只能看到他的侧颜。
骨相生得极其锐利,眉骨高,鼻梁也高,面无表情时充满了攻击性。
此时他表情让人捉摸不透,只是看着前方合上圣旨的杨公公和所有行礼的考生。
楚烁灵又摸了摸袖中的名单,思绪万千。
“你们且回去等着。众爱卿,今日有何事要议?”皇帝挥了挥袖拂退学子,心情极好看着众臣。
楚烁灵不由多想,沈卿止是故意为止?若现在和盘托出科举舞弊之事,是好是坏?
她与万大人对视,这位话语权极重的老臣点了点头,楚烁灵抬眸看着前方至高天子,目光炯炯。
什么都可以后续再考虑,女子科举过了这次便再无机会。
她正欲上到殿堂中央,身旁人却先开口,她脚步止住:“陛下。”
皇帝视线落在沈卿止身上。
沈卿止上前,身影笔直,双手高于头顶行天揖礼:“微臣有幸得陛下赏识为此次春闱大学士,放榜日前,臣查得以姚大人为首的十余人舞弊证据,还牵扯此前买官事件。”
众臣子陷入诡异的沉默,天子居高堂,听完一言不发,杨公公低着头。
皇帝伸了手,翠玉扳指泛着冰冷的光泽。
杨公公马上来到沈卿止面前:“右相,可有证据?”
沈卿止转向楚烁灵,偌大的朝堂,她与他对望,捕捉到他眼中不掩饰的狡黠。
“永安县主作为辅官,有生民立命之心,所有人名与证据皆是县主近日仔细探查而得。”
他声音除了惯常的冷静,还带有不加掩饰的夸赞之意。
夸赞?楚烁灵从中品出浓浓的恶意。
刹那,宣政殿所有人都看向她。
她袖中记载沈卿止参与舞弊的那卷名单仿佛要烧起来,嘲讽她的天真。
楚烁灵顶着众人目光稳当上前行礼,从袖中拿出一奏本。
杨公公呈给陛下,楚烁灵看着被打开的奏本,缓缓开口:“这些人都经姚大人之手将春闱当作瓜分权力的盛宴。”
她点到为止。
天子扫视着一个个人名和罪证,头也未抬:“这其中,并无姚卿相关。”
她不言,下巴微扬,视线落在地上,眼尾上扬。
沈卿止,胆敢戏弄我,你也别想好过。
他必然准备比她还充分。
她从无一刻像现在这般觉得沈卿止真不是个好东西。感觉这一次,自己狠狠输了。
沈卿止拿出一奏本交于杨公公。
朝堂又陷入沉默,只见天子一页一页仔细观看,众大臣皆感到山雨欲来的压迫。
“啪。”
姚相的奏本合上发出轻微的声音。
瞬间,姚相与一行臣子跪下求饶。与刚刚朝中的沉默一对比,竟有勾人发笑的幽默。
“陛下!我是被冤枉的,微臣勤勤恳恳为楚国尽心尽力!定是有人污蔑!”
“陛下,臣只是一时鬼迷心窍!”
天子抚住椅上龙头,有些感叹道:
“朕近日正好在读诗。”
这话来得突然,语气听不出情绪。
那群人停止了求饶,而是颤颤巍巍抬头,带有一丝希翼。
皇帝走下龙椅,踏到他们面前,一字一句:
“高马达官厌酒肉,此辈杼柚茅茨空。”
“啪!”
皇帝身影未动,只是对着跪地的姚臣甚至算不上重的给了一巴掌,这动作慵懒,缓慢。
他知,无人敢躲。
全殿众臣俯身:“陛下息怒。”
姚臣受了这一巴掌,两眼落泪,清楚再无缓和余地。
泪浸湿身上官服,分不清是悔恨如此做,还是悔恨被发现。
“陛下!”跪地一臣子突然站起,咬牙看向楚烁灵。
看着他绝望发红的眼,楚烁灵瞬间有了不好的预感,整个人僵住。
他恨意快溢出眼眶:“永安县主曾以此事要挟于臣支持女子科举,这便是她更深的谋划!女子为官,荒唐至极!臣不该舞弊营私,甘愿伏诛。可永安县主如此行为与舞弊何异?朝廷法度,岂容如此儿戏!”
狗急跳墙之辈。楚烁灵暗骂,紧紧抿嘴,咬破的下唇尝到一丝血腥味,身体不住地发抖。
她终究轻视了沈卿止导致今日局面。
本想将沈卿止拉下,却不想输的是自己。
她认了经验不足的失败,但不认命,若再有一世……
楚烁灵眉压着眼,眸光盈满不甘。
她总是高昂的头低下,正欲跪地——
“朱大人还真是会颠倒黑白。”
沈卿止在她身旁沉静开口,眯眼蔑视看着对方,像在看乱吠的狗。
他向天子作辑:“陛下,朱大人此举看似有理,实则大谬。”
天子未动,站在跪地的臣子面前。
“舞弊者,皆为个人私欲,蛀空楚国根基。而永安县主若有私心,何必只是追求女子科举的赞同?图财、图官甚至图合作不是更好?但她只是要求诸大臣不论男女,公平为国荐才,且诸大臣的舞弊证据都是永安县主这些日辛苦收集。与其说县主舞弊,不如说给这些蛀虫一个将功补过,希望公平对待科举的机会。”
“陛下明鉴,如是为了舞弊,大可不必准备奏本与罪证。朱大人此刻不反思自身舞弊之罪过,反而急于攀咬试图给你改过机会之人,县主或许方法急切,但其心在社稷。”
楚烁灵一直注视着沈卿止,连他说话时滚动的喉结,眨眼的频率都看进去。
适时,沈卿止也看了她一眼,似被她的目光烫到,马上挪开了视线。
“县主也与臣谈论过女子科举之利,臣深以为然。广纳贤才是要事,臣私以为,男女之别并不重要。”
正是早上,一道朝阳照入宣政殿,光落在他的身上。
楚烁灵看不清他的模样了,只觉他背对着光,额外刺眼,但眼睛并不痛,反而越是看不清,越想看清。
沈卿止,确实智多近妖。
一字一句,不仅把她要挟之事化解成为国考虑,还说赞同女子科举,她从未对他说过一件事,可他仿佛知道她所有所思所想。
她不明白。她对他从没好脸色。这些天一句话也未说过。
不明白。圣上指婚,她不满,沈卿止不应当也希望她害人终害己么?毕竟,她可算是一直坏他的计划,可他为她辩解那么多话。
还是因为权势吧,因为她是长公主的女儿,中书令的女儿。
楚烁灵只能如此想,可脑海里不可避免想起新婚夜,沈卿止身着婚服说的话,烛光晃动时他真挚的眼。
可从未见过的两人,怎会有所谓真心喜欢呢?
楚烁灵不信一见钟情。
那朱姓臣子无言以对,脸上表情额外精彩。
陛下听罢,扫视了一遍所有臣子。
转身回到高位而坐,坐定后却并不开口。
众大臣听完女子科举的想法,大多数人脸上都露出无法理解的怪异表情。
万大臣走到中间与楚烁灵沈卿止同站:“陛下。”
皇帝露出了感兴趣的表情。
作为两朝元老,万大人已是快告老还乡的岁数,他这年龄,除非真的赞同,也不会帮忙说话。
而他的话,他的偏向,让女子科举的实行板上定钉。
皇帝听罢,言:“涉弊官员,革职查办,若属实,严惩不贷。姚文远,斩。下次科举,不作男女之别。沈爱卿,永安县主,忠勇果敢,赏。”
天子金口玉言,楚烁灵彻底安心。
楚烁灵心情难以描述,走路都轻飘飘,踏不实,胸口流淌着她不明晰的情绪。
两人一同下朝。
楚烁灵不知道说什么,如往常冷脸,一言不发。
走到宫中一僻静处,两马车停在不远处。
沈卿止在楚烁灵身后开口:“县主,可还生气?”
楚烁灵止住脚步,心中涌起下意识别扭的情绪。沈卿止走至她面前。
不知怎的,她有些不敢看沈卿止,不过还是抬眸开口:“什么?”
她生什么气?楚烁灵已经忘了。她先前厌恶原因,不过是误会沈卿止为贪官,如此这份厌恶化为羞愧,让她一想到自己的做法便无地自容。
沈卿止听罢,垂眸与她对视,戛然,绽出如春光般的笑:“此后一同坐马车吧,总是分开,卿止恐被人碎语。”
楚烁灵蹙眉,点了点头,嘴角抿着,经过他准备上自己马车。
刚踏上马车,
沈卿止突然握住她的袖。
“啪嗒!”
袖中滑落一卷东西,落地发出不大的声音。
楚烁灵瞬间僵住,甚至不敢回头。
早朝上的言语楚烁灵就发现他早知道自己所作所为。
但如若沈卿止不问,她也打算不说。
沈卿止若问,她便惊讶装不知道。
写满她愤懑指责沈卿止贪污期盼和离的奏折就这样落在地上。
沈卿止俯身欲捡,楚烁灵连忙回头下马车也去捡,裙摆翩然,可沈卿止快一步,手已抚上奏本,楚烁灵便强硬压着他的手。
他骨节分明的手温度很低,从两人接触处不断传来。
两人都是俯身,距离极近。
沈卿止面色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县主,这奏本早朝为何不奏?所记何事?”
楚烁灵挤出一抹笑,可那笑怎么看怎么尴尬。
若是从前,她便直接说“关你何事”把奏本抢来离开,可刚刚的早朝他为她说了那么多话,处处维护,甚至让女子科举顺利推行,把她烦恼的事通通解决。
“我……乱写之物……沈大人,还给我。”她有些支支吾吾,手强硬压着他的手不敢松。
沈卿止狭长漂亮的眸落在两人相交的手上,语气带着些无可奈何,眸中却全是促狭的笑意:
“县主手压着我,卿止放不开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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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是劫是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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