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好这个年过得很顺畅。或许有黄诗吟在的缘故,两人总比一个人过热闹些。
初四,许驰从宜城回来,春好按照约定,拉上他俩去高档餐厅吃饭。她请客。
下午三人在东湖划船,诗吟带了相机,她悄悄拍了许驰,又拍了春好。冬风朦胧,湖面低垂,她还是没忍住,举起镜头一起拍下三人合照。
那是2013年的冬春,百废待兴的十六岁。
初五,补习班复课。
春好满心扑在学习上。除夕那晚短暂的孤独与迷茫也化为一个小点,隐没在稳固而忙碌的轨道里。
只偶尔想起秦在水。
想到他,就想到白沙洲那晚的手电筒,以及那句温和的“年后见”。
春好托着腮看窗外,高楼大厦、蓝天白云,安稳宁静。
快春天了呢。
她心里泛起涟漪。
冻疮药都要擦完了,也不知他这话还作不作数。
不过,最近补习班的人更多了。
新来的人里,春好还瞧见几个同校的。尤其坐第一排的那个,高马尾、卷发短裙长靴,有些眼熟。
黄诗吟说:“顾璇,我们年级的级花。许驰那个国际班的。”
春好点点头,没有在意。
但后面好几次,上课的时候,春好发现坐第一排的顾璇会回头看他们的方向,也不知是在看什么;或者她和诗吟从外面接水,顾璇会坐在她位置上和许驰说话,可一见她俩回来,又会立刻起身离开,甩她们一个高傲的背影。
好在假期告急。奇怪的氛围很快结束。
-
一直到四月,春好才又见到秦在水。
那天正巧是许驰生日。
冷空气南下,暴雨侵袭,竟有黑云压城之势。
许驰在江边一个私人俱乐部办生日会。黄诗吟很期待,甚至旷掉了白天的补习班,早早过去。
春好则去了白沙洲。她现在学习任务重,不常打工了,只陶姐缺人的时候去搭把手。
五点,她点完货出来,雨幕瓢泼,道路淹得七零八落。
公交等不到,她怕去太迟了不好,套上雨衣,冲进雨里跑去两公里外的地方搭地铁。
到的时候刚好六点半。
那地方在购物中心里,下面是商场,楼上则是大大小小的场子。里头灯光昏昧,白色光圈像太空舱,音乐动感而闪烁;大堂处还有游戏机,再往里则是VIP包厢。
她进去的时候像只水鬼,好在里面衣服是干的,只有鞋子湿透了,一踩一泡水。
许驰在大圆形长沙发那,还没走近,春好已经看见了眼熟的面孔。
国际班一半人都来了,光鲜靓丽的,沙发卡座满满当当,另一头礼物堆成山丘。
即便不同班,春好也知道他在学校人气是极高的。
许驰脖子上挂着耳机,在和同学玩牌,边上坐着顾璇,观战的人很多,都在呐喊助威。黄诗吟则坐在沙发边沿,有些没精打采,和早上出发时兴致勃勃的模样全然不同。
许驰瞧见春好,牌都不要了,起身挥手:“好好,这边!”
周边大部分人跟着看过来,见是她,大家安静一秒,继而看了眼顾璇。
顾璇翻个白眼:“瞄我干什么?”
“是是是,我们哪敢瞄璇姐。”同学嘻嘻哈哈,目光散开。
春好终于想起在哪见过她。上学期期末出成绩,三人去吃麦当劳,许驰在教学楼等她们的时候边上站了个女生,就是顾璇。
侍应生给春好拿来塑料袋让她放雨衣。
一些人目光诧异,仿佛雨衣是上个世纪的产物。
春好道谢,雨衣淋漓,她利落一折,放进袋子里。
许驰把她拉到沙发边:“外面还在下雨?大不大?”
他摸摸后颈,有些内疚,他下午玩嗨了,早知道让司机去接她了。
一旁有人插嘴:“驰哥你安的什么心,问女生大不大。”
许驰拎了桌上的骰子就砸过去:“你有病吧。”
春好没听懂这句,她把包里准备的礼物给他:“给你的生日礼物。”
是一个看谱的小夹子,金色的,很精致,包装在透明盒子里。
许驰眼睛都亮了:“哇,小短发你今天这么上心?”
春好点头。她朋友不多,就他和诗吟一直陪自己,她没机会送他们什么,但若要送,一定送好的。
许驰问,“你想坐哪?”
“我和诗吟坐一块就行。”春好把塑料袋塞进书包里,她打过招呼,往黄诗吟边上去了。
侍应生来上了饮料和果盘。
饮料是冰沙,春好没喝,她有点冷,鞋和袜子湿透了,脚像泡在黏腻的冰水里,很不舒服。
她往黄诗吟那挪挪屁股:“诗吟你送的什么礼物?”
黄诗吟没说话。
不远处的许驰正在拆春好送的谱夹,拿出手机拍了照片,一副很宝贝的样子。而自己送的东西,则和其他礼物一起堆在无人问津的角落。
春好没听见她声音:“嗯?”
“……随便送的。”她眼神一躲,低声说。
沙发上笑声此起彼伏,同班还是更熟悉些,即便许驰有意关照,但两人还是会被冷落在外。
春好倒不在意,她只是冻得不行了,准备去卫生间把袜子脱掉。
可刚进小隔间处理完,外面洗手台传来脚步,有人洗手说话,音色耳熟,好像是国际班的女生——
“那两个外班的什么来头?短头发那个是贫困生吧,我好像在学校贫困名单里见过她。”
顾璇嘲讽:“她贫困生?她寒假还和我在一个机构补课,大几千的学费,贫困生出得起?之前被级部主任没收MP3的也是她吧?我倒看不出她哪贫困了。”
春好一愣。
外面又转了话题——
“还有那个姓黄的,她是不是喜欢许驰?太明显了,下午唱k的时候她一个劲往驰哥那凑,脸上的粉都蹭我身上了,恶心死了。”
“你看许驰理她吗?”顾璇补着口红,“许驰喜欢那个短发的还差不多。黄自己心里估计也明白。”
春好怔住,推门的手也停下。
顾璇拨拨头发,无所谓道:“我妈总说许驰对我们家生意有用,要我多追追他。但黄诗吟是真的烦,不是一个班的还天天拉着许驰吃饭,搞得我天天被人看笑话。”
“哎呀没事,反正许驰又看不上她……”
两个女生离开了。
春好出去洗手。
她脑子还算清醒,只是脑门嗡嗡的,手里还拿着湿漉漉的袜子,丢也不是、拿也不是。
从卫生间回去,许驰在切蛋糕了。
他抬头找了两下,没找到人,问了黄诗吟一句,诗吟也抬头环视,摇头;许驰失落地撇撇嘴,把第一块给了黄诗吟。
而后他又低头说了什么,黄诗吟惊喜,笑着点了点头。
春好消化着刚刚的信息。
她站定脚步,决定还是等他俩说完话再过去吧。
-
江景在雨幕里幻化成一个个小光圈,迷离梦幻。
秦在水送走几位合作方,重新走回包间。
钟栎站在落地窗前,丝绒窗帘拉开一侧,他抬抬下巴:“诶,这地儿怎么样?谈事儿方便吧?”
秦在水还在想工作的事,没搭理他。
最近西南的产业园项目开始动工,启动资金4.3亿,他手里的明坤资本出钱,北大扶贫研究院坐镇指导。若能成,可以辐射周边的贫困县,带来近千个工作岗位,以及配套的厂房、物流、学校。
钟栎:“就是今天天气不好,尽下雨了。还是北京好。”
秦在水合上笔记本电脑,抬眸瞧眼窗外,天已经黑了,长江黑洞洞的,大桥被灯光照成金色,横跨在江面上。
高层听不见雨声,世界像被水汽抹匀了一样。
“反正你后面还会时不时来武汉待段时间,没事的时候就来玩儿。”
“您算了。我可没那么多闲功夫。”他摇头。
“对了,怎么朱煊的公司也在西南的项目里?”钟栎走过来,不太放心,“他来求过你了?”
“嗯。”
“不看僧面看佛面啊,”钟栎感慨,“他就是吃准你顾及秦家,在你面前怎么都能讨二两肉。他和你大哥是亲表兄弟,和你又不是。”
秦在水翻着桌上剩下的文件,波澜不动:“审计那边在查了。后续我会派人盯。”
“行。那我放心了。”
他捞起沙发上的风衣和手机,一副要走的架势。
“你走的?”钟栎说,“不再坐会儿?”
“不了。回去睡觉。”
秦在水眉眼很淡,却有明显的倦色。
这两个月事情多,北京武汉西南三边跑,昨夜刚从山区里出来,只在车上睡了几个小时。
门外,蒋一鸣过来,低声说了句:“秦老师,范凤飞要见您。”
钟栎听见这名字“嗬”了一下:“看来睡不了了,乞丐又来要钱了。”
秦在水:“现在?”
“对,他在楼下商场一楼。”
钟栎冷笑:“还挺会找,能找到我这儿来。”
蒋一鸣:“他带妹妹来武汉治病,估计是想找您通通医院的关系。但他账户上还有钱,您不见也不碍事。”
秦在水静默片刻:“带他上来吧。我在大堂见他。”
……
春好绕去前面大堂里晃荡。
这大堂是开放式的,不同里面太空舱一样的设计,灯光明亮,靠墙的地方摆了不少游戏机,可惜顾客寥寥,只有音乐安静流淌。
春好手插在兜里,在一排排娃娃机里穿行。粉粉嫩嫩的娃娃封存在玻璃里,金灿灿的,像等待发掘的宝藏。
她感觉自己可以返回了,可回去后她该说些什么呢。
春好有些丧气,明明融入城市那么久了,但她还是不会解决这样的问题。
她把头砸在娃娃机上,心里抓狂,这都什么事儿啊。
忽地,有人拉她衣服。
春好低头,一个半人高、皮肤黝黑的小女孩扯她衣角,看起来也就五六岁。
她口齿不清地指指娃娃机:“姐姐,我也要玩嘞个。”
春好微讶,但她意外的是她的口音,有点像西南山区混杂的方言。
她给她让了位子:“你玩吧。”
她却又拉住她,朝她摊开小手:“姐姐把钱*。”
春好目瞪口呆,生怕自己会错了意。
这是在找她要钱吗?
她弯腰手撑着膝盖:“那你有钱吗?有钱就可以玩,没钱就不能玩。”
“我没有。你把钱我玩。”
“……”
春好转身就走。
“你没把钱不能走。”她死死拉住她。
春好没多少耐心,但又怕她摔倒:“你大人呢?”
“我哥在和财神爷要钱。”她指了一个方向。
财神爷?
春好扯扯嘴角。这大人怎么教的,随机在路边讹人是吗?
她心里吐槽,目光却顺着看过去。
熟悉的身影落入眼帘,春好呼吸一停。
她揉揉眼,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秦在水站在不远处,挺拔的身形刚好嵌在娃娃机的玻璃里。他被玻璃里的灯光笼罩,面上看不清表情,但能看出他在认真听对方说话。
春好往外挪步,看他对面的人。
那是个衣衫洗得发白的青年男生,看起来比她大几岁,春好一眼就明白,这估计也是受他资助的人。
男生说完一长段,秦在水无言片刻,只回了一句话,男生便立刻感恩戴德双手合十拜了拜,转头招呼小女孩;小女孩也放开春好的衣角,跟着离开了。
秦在水眉心微敛,在原地站了会儿。
他折返,视线也跟着扫过。
春好脑子一抽,猛地转头想躲,“哐!”
她直直撞上方才的娃娃机,连里面的爪子都被她震得晃了几下。她吃痛地捂住鼻子。
——“春好?”
清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秦在水正站在她身后两三米远的地方。
“……”
春好回头,脸刷地热了,不知是为自己蠢得要死的反应,还是为仅仅看见他便过速的心跳。
偌大的大堂安静无声。
灯光在他们中间铺出一条金色的短路。
秦在水看着她,目光微讶。两人就这么对望着,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春好捱不住这样的对视,她干巴巴伸手挥了下:“那个,秦在水,好巧啊,你也在这儿。”
秦在水眉梢一挑,莫名觉得她这招呼打得不情不愿的。
而她揉着鼻子,眼睛圆润,瘦瘦高高的,短发蓬松凌乱,细看还有点儿可怜。
秦在水觑着她,不知为何,被她这模样逗得短促一笑。
春好不明白他笑什么,但他笑总是好的。他模样好看,笑起来整个人都疏朗,她看着也开心。
只是……她怎么觉得他在嘲笑自己?
秦在水清咳一声,主动走近了,面色缓和:“你怎么在这儿?和同学来玩儿?”
他依旧带着少量的儿化音。
春好点头:“嗯……”
她忘记了疼痛,胸腔咚咚的,手重复地揉着鼻子。
“今天外头雨可不小。”
“是不小。”她顺着答,手继续揉着。
“一会儿怎么回去?”他问。
“和同学一起回。”
秦在水点点头,似乎没什么可问的了。
他目光收回,瞥过她脚下时又停住。她穿的白色网面鞋,没穿袜子,女孩脚踝清细,刚刚她踩过的地方却有湿漉漉的鞋印,像鞋子打湿了一样。
“来的时候淋雨了?”秦在水看回她眼睛。
“没啊。”她说,“我穿了雨衣的,淋雨的是雨衣,又不是我……”
“春好。”秦在水微怔,而后一大步上前拉开她的手。
同时漫上的还有他身上淡淡的檀木气息。
她晕晕乎乎的,也意识到哪不对劲,可还没来得及反应,她左鼻腔一痒,有什么流了下来。
“你流鼻血了。”他说。
“啊?”
春好拿手背碰了碰鼻下,手背顷刻一条红色。
她一吓,更怕弄到他身上,她连连退后;下意识抬起头,希望能少流一点。
秦在水见状,跟着上前阻止,蹙眉:“别仰头,当心呛到。”
她后脑勺撞上他宽韧的手心,他手挡在她脑后,截住她退后的脚步,也不让她再往后仰。
“带纸巾了?”他问。
“没,在包里呢。”春好只好死死捂住口鼻,她耳根早已血红,头摇得像拨浪鼓。
秦在水拿出手机打电话。
春好明白他是要让人送纸过来,她窘涨着脸阻止:“不用不用!我去厕所洗一下就行!”
说完,她转身就跑。
“诶——”
秦在水一愣,抬手想把她抓回来,但她已一边往里跑一边还不忘扔下一句,“秦在水你别跟来!也别给别人打电话!”
秦在水就这么看着她消失在五光十色的娃娃机里。
手里的电话很快被接通,蒋一鸣:“秦老师,范凤飞送走了,还有其他吩咐吗?”
他张了张口,到底没说流鼻血的事:“没事了。”
正要挂断,秦在水视线又落在前方,她跑开的方向有鞋底踩出的水渍。一串脚印就这么延伸下去。
“一鸣,”秦在水又道,“你去楼下商场买双球鞋,要白色。”
“好的秦老师。”蒋一鸣问,“多少码呀?男款还是女款?”
“女款。”他说,“35码就行。”
“我这就去买。”
“还有,车里有个纸袋,你一起拿上来。”
“是。”
秦在水挂断了电话。
他手落进兜里,想起她刚刚大喊的那句“秦在水你别跟来!”。
他无视掉这句,提步跟了过去。
男主选择性耳聋h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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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钱:方言,给钱的意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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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春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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