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春起

离开鄂渝边境,车一直往东开,挨着长江,山峦逐渐平缓。

那是春好第一次来到城市。

钢筋铁泥竖起来,楼房一个挨一个,只偶尔能在层层叠叠的建筑缝里看见远处的山脉,仿佛这些锁链一样大山暂且退出了她的生命。

春好今年该上初一,但她在西村只完整地念完了四年级,五年级念了一半便辍学了,学校老师便让她先上一年六年级,再转去念初中。

学校是随机安排的,她被分到宜城市区的一所小学,一个班五十多号人,班主任叫宋苑,是隔壁三峡大学的毕业生。

春好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门边。九月夏秋,教室的后门会打开,她撑着脑袋,读课文的时候总时不时走神,眼睛从书本望向外面的蓝天、银杏树和红色操场。

她来这里上了一个月的学,和秦在水没有过任何联系,也不知该如何联系他。

春好有些气馁,明明秦在水把她带出了大山,但她却感到迷茫。她与城市里的孩子并不合群,学习成绩也在中游晃荡。

一直到十一月,秦在水给她寄来了冬衣。

那日课间,她趴在课桌上看窗外,班长来找,说班主任有东西要给她。

春好一头雾水,她走到语文组办公室门口,还没进去,就听见里面一个卷发老教师在谈论:“秦教授真是活菩萨,我们学校今年收了十个贫困山区的孩子,都是秦教授出钱资助的。”

其他老师接话:“是呀。不说其他地方他还资助了多少学生,光我们学校这十个贫困小孩衣食住行,等一直读完九年义务教育,这都得好大一笔钱了。是我跟不上时代,现在大学教授工资都这么高了吗?”

“关键是这人家世好、样貌好,心肠还好,你们说这好东西怎么总往一个人身上长?”

卷发老师想起来,“小苑,你还没男朋友吧?可得抓紧机会。你们班不有个贫困生叫春什么来着?你应该主动一点,找机会接触接触秦教授。”

宋苑是春好的班主任,很年轻,也很腼腆:“什么机不机会的,也就春好刚来的那两周通过几次电话。”

“都通电话了,干脆试一试,你又不亏。”

说着,老师们笑起来。

春好站在门口,喊了声“报告”。

有学生来了,办公室里的老师看见她,目光从她还没长齐的头发扫过,谈话声淡下去。

宋苑看见她,笑容也收敛起来,板起老师的架子:“进来。”

春好走进去。

宋苑把脚边的一个包裹递给她,公事公办:“这是你的东西,里面有公益组织捐给你的衣服、学习用品。”

她说着,又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牛皮纸的信笺,“还有信。”

“信?”

春好眨眨眼,不知道谁会给自己写信。

村伯伯?他一年四季不下西村,不会是他。

她爸就更不可能了。

难道是……

春好一激灵,抱着包裹拿着信转身就跑。

十一月的校园,金秋早已转凉,阴雨天也多。她踩着秦在水送给她的球鞋,一路跑过教学楼、跑过操场、跑过路上未干的水洼,坐到一颗银杏树下的长椅上。

上课铃已经响了。她没回班级,周围也没有人。

春好把包裹放到身侧,迫不及待拿起信。

寄信的地址是北京。

她一点一点撕开信封。

白色的信纸露出来。

春好展开纸张,上方印刷着四个红色大字“北京大学”。

信并不长,只占了稿纸的三分之一。

她不看署名就知道是秦在水的字,标准的小楷,端正有力,就和他整个人一样。

春好舔舔干枯的嘴唇,她一字一句地读。

【春好,展信佳。城市的生活适应得如何,和老师同学相处还愉快?这两个多月来是否有发烧?如果还出现疟疾有关的症状,一定要及时告知你的老师。——秦在水2008年10月21日。】

信纸的白光倒映在她的眼底。

十月份写的信呢,送到她手里都已经十一月了。

春好翻来覆去读了三遍,明明只是很简短的问候,她却忍不住扬起笑容。

自那天之后,她每隔几天都会把信重新看一遍,读完又小心翼翼收好,和自己的身份证件放在一起。

春好似乎在他的信里找到了那么点目标:他废那么大力把自己送出来,自己总不能让他失望吧?

而且,她也想给他写信,但她的字拿不出手,用老师的原话说,你们班的春好字歪歪扭扭跟蚂蚁在爬一样。

春好观望许久,在校门口的文具店里用攒下的钱买了本字帖。

这个楷体和秦在水的字很像,她决心好好练字,这样好给他写回信。

慢慢的,练字占用了她学习之外的绝大部分时间。两周不到,字帖写完,她便开始抄写书上的课文和诗词。就在这样大量的抄写里,她凭借不拖后腿的记忆力,成绩快速飞跃至班级前列。

六年级的冬季期末考试,春好一战成名,即便数学很差,但几乎逼近满分的语文和英语成绩,已足够要她排进年级前十。

周围的同学发出惊叹的声音,春好却没多少实感。

她仍旧撑着头看外面的蓝天。现在她字好看了些,但写出来的回信却删删改改,她一直犹豫。

在这样的犹豫里,信还没寄出去,春节已经到了。

-

除夕的前一天,宜城下了小雪。

小半年过去,春好也终于再次见到了秦在水。

那天市里搞了个给贫困儿童以及福利院儿童送温暖的活动,地点在市福利院。

春好到地方的时候,活动已经开始有一会儿了。

她在门卫处登了记,站在屋檐下等里面的工作人员来领她进去。

春好跺跺脚缓解寒意,瞧见稀薄的天光下有点点雪子飘下来。

下雪了呢。

她刚要伸手去接,目光却扫过庭院里停着的政府车辆,里面一辆黑色轿车分外眼熟。

她微愣,来不及仔细分辨,已经被里面的工作人员领走。

室内开了空调,传来小孩子的歌声,在唱黑黑的夜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虫儿飞虫儿飞……

白色幕布垂下来,幻灯片就充当了唱歌背景。

春好在活动室的门口领了个塑料小板凳坐到角落。有做志愿的姐姐给她送来了零食,一个小布袋,里面有旺仔牛奶,雪饼和旺旺仙贝。

她说了谢谢。

很奇怪,生活在西村的时候,她讨厌那里的一切,可现在看见旺旺仙贝,她还是会想起村伯伯。

春好往前面看,第一排坐着领导,她没有瞧见熟悉的身影,倒是在第二排看见了她的班主任宋苑。宋苑也看见了她,微愣一道,遂和边上一位领导模样的人低声说了句什么,那人也回头看了她一眼。

春好有些莫名其妙。

出神间,虫儿飞唱完了,大家都在鼓掌。春好也配合地拍手。

两个小时后,活动结束。吃饭的地方是福利院食堂,福利院的阿姨们包了饺子。

小孩们叽叽喳喳的,春好在窗口排队,一边往前挪一边琢磨给秦在水写的回信,又担心按照他寄过来的地址能不能再寄回他手上。万一那信不是从他工作的地方寄过来的呢?

她抱着餐盘胡思乱想。

排到她,阿姨热情地给她盛了满满一盘:“不够吃再来盛啊。”

春好接过。忽地,身边光影微闪,她抬起头,看见班主任宋苑的笑脸。

宋苑手上端着两碗汤饺:“春好,老师在那边吃饭,你要不要也过来一起?”

春好一时没动。

她和这位班主任并不亲近,上了半年学,也知道班里的隐性规则。那个年代监管并不严,老师收礼收卡的现象屡见不鲜。春好没有这个条件,座位便一直是最后一排靠门。除了那次去办公室拿包裹,两人还没讲过话,连上课回答问题宋苑也从没点过她。

春好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拉上自己。

“来吧。”宋苑笑着,手伸到她后背,把她亲昵地揽了揽。

春好不太乐意,但还是僵着脖子,端着餐盘跟她走了。

远处的食堂长桌那有人站起来朝这边挥手,宋苑应了一下,笑着侧过头来问她:“春好,寒假作业写完没有?”

“写完了。”

她惊讶:“这么快?”

春好疑惑,歪歪脑袋:“不就只有语数英三本作业吗?练字写起来很快的。”

宋苑接不上她的脑回路,“哦……那确实快。”

春好看见边上有放餐具的地方,有点想挣脱她的胳膊去拿筷子,但宋苑已经揽着她走到桌前。

约莫七八位大人,有领导有老师还有一些公益组织的人,其中一个人招呼她:“宋老师,快来坐。”

宋苑把她带过去,笑着:“钟老师。”

钟栎摆手,“诶,我充其量一摆设,喊老师我可当不起。你喊我钟哥就行。”

宋苑依言喊了句“钟哥”,又给大家介绍:“这是我班上的春好,也是贫困山区过来的,就喊过来一起吃饭。”

“行啊,刚好,我们都是做山区公益工作的。”钟栎笑着指了指中间的一个男人,“秦在水还是北大扶贫研究院的。你应该认识吧?”

秦在水正在和边上福利院院长讲话,嘴角礼貌性质地勾着,目光专注。

听见这一声,他转过头来,看见了宋苑,以及她身边的春好。

宋苑看见目标,连忙绽开笑:“认识的。秦教授还是春好的资助人呢。”说着,她把春好往前推了推。

春好往前走了半步,眼睛微微睁大。她隔着餐桌,直直望向秦在水。

五个月没见,他头发好像变短了,身上的衣服也换了,不再是记忆里的白色衬衫,唯有那双清润的眼睛和帅气的脸庞一直没变。

春好端着餐盘,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秦在水目光也定在她身上,而后,拿下巴指了指自己对面的蓝色塑料椅。

春好没明白他的意思。

“杵那做什么。来坐啊。”他笑说。

宋苑心痛,她本来想坐那个位子的,但她不能表露,温柔道:“春好,坐秦教授对面去呀。”

春好一步一踱地挪过去,乖乖跨坐到他对面。

秦在水很认真地将她从上到下看了一道,她头发长了,被她别在耳后,长短不一的发丝显得她有些凌乱。但和在西村剃的寸头相比,她终于有了几分女孩的样子。

秦在水目光从她的头发移到她漆黑的眼睛里:“还记得我的名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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