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城城外二里的山林里有乱葬岗。
原这是一处天然塌陷形成的天坑,山路难行,总有人不慎摔死在里面,后来里头尸骨渐渐多了,百姓也把无人认领的尸首扔进来,渐渐的就成了乱葬岗。
冬日里天寒地冻,乱葬岗里的尸首腐坏得不如夏天快,偶尔有只秃鹫打天上盘旋而下,啄食腐肉。
柏姜掩着鼻,见褚绍突然不走了,也及时停住了脚步。
“一种把戏玩两遍有意思么?”
褚绍没生气,回过头来问她:“前头绕过那块石头就是乱葬岗,你先前可曾见过这么多尸体吗?”
柏姜不答反问:“有多少?”
“尸山血海。”
“那你是何时见过的?”
褚绍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五年前第一次见。”
“哦,”柏姜并不在意,绕过挡在身前的褚绍径直走向那块刻着“乱葬岗”三个大字的巨石,俯首朝下扫了一眼后,转头看回来,云淡风轻地说:“我五岁的时候便见过了。”
褚绍两道浓眉扬起复又皱结,他们找了个位置隐蔽的石坡后头坐下,静静等待着一会儿行刑队的出现。
冬山如睡,天地一片萧瑟景象,山里草木顶着光秃秃的枝干直插天际。
褚绍看着那只在树顶盘飞的秃鹫,突然开口问:“你五岁时发生过什么?”
为什么那么小就见过这地狱一般的惨状?
柏姜望着前方,眼神渐渐空茫:“我原是南齐国人,家在清河郡,十几年前正是代国扩张的时候。我太小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知道从有一天开始我就不能和阿姐出府去玩了,爹总是不在家,娘也总是哭,只有阿姐抱着我说没事。后来有一天阿姐被拉出去再也没有回来,有一队人马闯进我家,把全家人和奴仆像栓牲口一样一个接一个栓在一根长长的麻绳上,我终于出了府。”
“啊——”她轻轻地感叹着:“尸横遍野、血流漂杵。”
柏姜突然转过头来:“你可知道是谁率军攻破了一连几座城啊?”
“建元帝。”
褚绍不自在地转过脸,他想说那时候他不认识建元帝,只是阴山里一个连兵器都拿不动的笨小子,但没有,自己终究是代国人。
“你心虚什么,南齐国早就不行了,就算没有代国也会有其他人去侵略的,成王败寇,这是铁律。”
褚绍没说话,倒是柏姜今日似乎被回忆激起了说话的兴致,沉默一会又自顾自说起来:
“你看,我们之前玩在一处其实是逢场作戏而已,你根本不认识我是谁。在今天之前,你大概只知道我是被太皇太后捧着长大的趾高气昂的娇女、见利忘义养尊处优的鹌鹑太后而已。我骗你,你只管来报复,报复完了就散了,不必纠缠。”
柏姜扭头直视褚绍的脸,褚绍却刻意望着前方,并不回应柏姜的视线:“只是你以为的而已。柏姜,你和我一样自大。”
柏姜不明所以,正想开口,远处突然传来隐隐的车辙声,行刑队的车来了。
他们动作很利落,将车斗齐齐一抬,坑里立时就传来如同沙袋“噗噗通通”摔在一处的闷响,他们便调转车头,拍拍手走了。
褚绍等人走远了才站起身来,寻了一处缓一点的土坡,踩着树根滑下去,他翻到那个戴着长命锁的人,将他翻过来一看,正是那日见到的醉汉。
他伸手从他口中拔出堵嘴巴的布袋,才发现那嘴里空荡荡的——宋阿濡把他们的舌头都拔了。
名字都是假的,宋阿濡找了一群市井流氓冒充土匪来背这个罪名。
渊泱局的那帮土匪不知换了多少名号,照旧替宋阿濡效劳。
柏姜揪了根枯黄的蒲草攥在手里,望着冬日里林木孤峭耸立,直冲天际,天罗地网一般密密地笼住自己。
铜城地势险峻,易守难攻,靠得就是城外连绵不绝的峰峦作屏障,如今自己身处其中,才发现曾经倚靠的天险也是牢笼。
褚绍踩着尸骸翻上来,看了眼自己沾上血污腐肉的衣裳嫌弃地抬高了下巴。
“你几时中的毒?”
“三年前,在契辽河与鞑靼人交战的时候。”
柏姜“哦”一声,契辽河之战她人在深宫里也略有耳闻,那一场仗打得异常惨烈,龙骧军破釜沉舟,用血肉之躯活活将战线向北推进数百里,褚绍这个几乎要被朝中众人忘记的名字也是在那一刻起重新在朝堂中蒙上了挥之不去的阴霾。
“你受不得血污,怎还能打仗?”
“谁说我受不得血污?我一见血气便兴奋百倍,带人伏击鞑靼人时饮血含冰,突入鞑靼主帅帐中连杀十人,他们颈项中的热血喷到我脸上的时候我恨不得生啖其肉,不然如何能在北疆杀出一条生路来。不过是那老朽,说我容易气血逆涌肝气燥郁,叫我擦药,活的长些。”
柏姜怀疑地看着他:“你哪里兴奋?”
“一身腐肉尸臭有什么可兴奋的,本侯喜欢热的。”
褚绍眼珠微微低下去,柏姜感到自己脖颈处冷嗖嗖的,如同被潜伏的豺狼默默瞄准一般,寒风一吹就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疙瘩。
她不自在地掸一掸衣袖上不存在的灰尘:“侯爷可洗洗吧,着沾上一身尸臭味回去可怎么解释。”
褚绍闻言,南北一望,径自往前去了。
柏姜久在深宫,不认得路,只看日头照在地上的影子,知道正往北走,她在心里默默数着时辰,兜兜转转眼前竟露出灵禅寺那夜她遇到褚绍的那间老宅来。
不过几日,老宅已经上下清扫一新,门外头长着一棵老槐,冬日里叶子都掉光了,只露出烟熏火燎一般黑褐色的枝干。
褚绍停在树下,看一眼柏姜,又看一眼树梢,一只通身漆黑的乌鸦“噶”一声扑棱着翅膀飞远了。
人还未进门,便听见里头喧天的吠声,褚绍打开门便有一只体型庞大的东西“呼哧呼哧”喘着热气的扑上来,似狼似犬,雪白尖锐的利齿间吐出一条鲜红的舌头。
那东西闻到生人气息,喉咙里滚动着一团气旋,颇威胁地朝柏姜吠叫。
“狗东西,狗仗人势。”褚绍嗤笑一声,微微俯下身,双手十分用力地揉弄着狗头,话音里带着亲昵的笑意。
他从箱笼里挑出一条带血的鲜肉,那狼犬便纵身跳起来,尖牙瞬间穿透了红白的筋膜。
褚绍没再管柏姜,自顾自走了,柏姜留在原地,十足戒备地望向那只狼狗。它三两下咽下了肉,森森的绿眼睛伴着喉咙里低沉的呼噜声望向了柏姜。
柏姜警惕起来,缓缓后退霎时间那狼狗一跃而起,将柏姜扑在院里的石凳上,十分不见外地舔了她一脸的口水。
……
确认了这狗子只想撒娇后,柏姜眉眼松解下来,口水腥臭,柏姜没好气地将箱笼里的肉往远处一扔:“去去去。”
那狗子乐颠颠地去了。
如此一来一回,箱笼里的肉见底,狗子也吃饱了,它“呜呜”地咬住柏姜的衣摆,一耸一耸地要拉柏姜去个什么地方。
褚绍那混账怎得还不出来?柏姜心中暗暗腹诽,却挡不住狗子热切的邀约,随它咬着衣角,一步一趔趄地往内院走过去。
“你——”
褚绍赤身**,正将将把白色的宽袍罩在自己肩头。
听见背后一声惊呼,褚绍几乎是出于那战场上留下的本能一般,捏住一只瓷碟边缘往在高几上将其磕碎,甩腕便要将那足以充当暗器的物什射到柏姜眼前来。
隔着氤氲的水雾,柏姜看不清他细微的动作,只顾背身要躲。
褚绍这才意识到那身影并不是寻常刺客,二指弯曲探身去擒那碎瓷,却被那上头凝结着的一层水雾所累,滑脱了手,指尖在白雾里鲜明地冒出一颗摇摇欲坠的红来。
柏姜急急转身,却听见身后模糊不清的一道闷哼,接着是碎瓷掉在地上后的噼啪乱响。
一边狗子吠叫起来,爪子焦躁地在地上刨着,想上前却又不敢的样子。
柏姜试探回头,却看见褚绍低低弯着腰,捂着什么,沉沉的黑发挡住他侧脸,看不清神情。
“你,你如何了?”
柏姜走近些,才看清他是在系衣带,翘着一根食指,很不方便的样子。
在不方便也没有柏姜去替他系的道理,她默默移开视线。
褚绍从军多年,身上肌肉紧实贲发,他披着一头湿发,一缕墨色顺着他身前的沟沟壑壑一径没入衣领里,十分引人遐思。
可柏姜的视线并未在上面停留太久,不知是否是温泉的缘故,他皮肤上满溢着不正常的潮红,上头满是狰狞的伤疤,新疤覆着旧疤,在皮肤上突起深浅不一的崎岖褶皱,如同顺着阿鼻地狱蜿蜒盘绕出的藤蔓。
“娘娘看够了吗?臣这头还等着抹药呢。”
褚绍坦着胸膛,因为站在温泉边上,他看向柏姜时还微微俯身,姿态十足谦卑,话音含笑,戏谑十足。
柏姜没回避,视线顺着他发丝移至他正脸:“从前只见过一刀毙命的,没见过挨了这么多刀还能活下来的。哀家见识短,看个新鲜,侯爷莫见怪。要涂药要更衣都请自便。”
褚绍喉咙里滚出两声笑,回身从箱笼里拿出瓶瓶罐罐,一边把药熟练地敷在自己胸前,一边云淡风轻地指着自己身上的累累伤痕絮絮低语。
“没见过,臣给娘娘一一道来便是。”
“就比如这些,是当时还在北疆做苦工的时候工长拿鞭子抽出来的;这种圆些的是箭疤,这种长些的是刀疤;还有这个……”
褚绍将衣领往下扯一扯,露出心口处暗沉狰狞的一处疤痕来,柏姜几乎能想象到褚绍当时胸口被捅出一个血窟窿时的惨烈情状。
“当时伤还没好,与敌人近战,他看清了我不敢动胸口的伤处,直直把手里的刀对着胸口伤处捅进来,反复捅了好几个来回,他一边捅,一边笑,笑得好猖狂,臣一听便心头火起……”
褚绍讲着,渐渐眯起眼睛,仿佛沉浸在回忆里:“他嘴里吐着污言秽语,把自己的脸极近极近地凑到我眼前……娘娘直到他最后怎么死的吗?”
“他被我用弓弦勒住脖子,把他那颗头颅几乎绞下来半颗,垂在我眼前。”
褚绍缓缓直起身,掩映在一片阴翳后的墨色眼珠随着他步步紧逼的动作渐渐放大,直到柏姜能从他瞳孔中看到自己的倒影。
他柏姜一只手被他握住,放在心口那处凸起的疤痕上:“臣好疼啊……”
柏姜耳朵被他吐出的热气煨地发烫,她感到褚绍整个人都缓缓地罩下来,愈来愈近,然后骤然停住。
柏姜指尖用力,将自己尖尖的指甲深深陷入那处暴乱的旧伤里。
“疼,阿姜。”
“哀家听闻抚冥侯近日与孙家二公子走的很近。”
“娘娘想知道什么?”
“我们一换一,娘娘说一个我不知道的,我就将孙家的事全部告知娘娘。”
“怕什么,臣在北疆与铜城做的事没有区别,心里想的都是娘娘。”
柏姜没说话,迎着他灼人的诱哄里不露出一丝一毫动摇,恍若狂风骤雨下一盏昆山冷玉。
褚绍却并未像上次一般在她面前停住,他灼热的呼吸重重扫过柏姜的鼻翼,激起一阵幽微的战栗:
“不说,那拿别的来换?”
柏姜还是没动,褚绍垂下双眼,睫毛搔过皮肤时很痒,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柏姜疑惑地睁开眼,看见褚绍颌骨绷得紧紧的,缕缕红血丝几乎是一刹那爬满了他的眼珠,他一把掐住柏姜纤细的脖颈,将人狠狠压在隔墙上,鼻尖抵着柏姜的肩窝狠狠嗅闻着。
良久,他一把把自己从柏姜肩窝里拔出来:“娘娘为了这个就可以?”
柏姜眼底一片坦荡清明:“侯爷难道不清楚?”
“清楚,”褚绍五指收拢,微微用力,将柏姜的衣领理好,严严实实包裹住。
“值得吗?为你姑母、为一个死人的儿子、把自己卖到这种地步?”
“不然呢?”
柏姜在暧昧的氛围里毫不犹豫揭开两人之间横亘的陈年旧伤,摊出一地血肉淋漓:
“从前与现在,都是各取所需而已,侯爷给愿意给的,哀家换愿意换的,正好啊。”
褚绍脖颈处又渐渐从衣领里弥漫出大片的红,他捂住心口:“臣痛心疾首啊。”
“不愿意便罢,侯爷要上药就紧着些,该回了。”
柏姜欲走,被褚绍揽住肩头,他又低又轻地在耳畔问话,却把柏姜激得毛骨悚然:
“娘娘这般防着我,怕不是身边藏了人吧?”
“一个死人而已,怎么胜得过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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