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堂审

金銮殿上,褚绍袖手站在一旁,冷眼看康源抱着一根盘龙柱痛哭流涕,哀极痛绝。

“陛下啊——臣有罪!是臣巡查不利,才叫土匪钻了空子,竟一连火烧孙家十八座铺面!幸而应对及时,没有百姓伤亡,否则臣万死也有负于皇上!”

“只是……”

康源哭够了,喘口气歇一把,重重地抹了一把脸,将眼泪鼻涕俱揩在袖口上,他从细长的小眼睛里偷偷觍着皇帝的脸色:

“只是皇上,大抵是老天爷保佑,这样大的火势竟无一人伤亡。而且……而且还叫臣查出了御制金器流失民间的罪证!皇上,臣查了,数量之巨可达百金,皇上慈悲心肠屡次缩减皇宫开支这咱们都是心知肚明的,这有人为一己之私偷盗御制金器不仅是公款私用,更是有负皇上圣心啊!”

“且……”康源偷眼瞟一眼孙家父子的脸色,声音微弱下去:“御制的东西都錾着符印呢,怎么有人抵出去还有人收啊……”

大殿中除了康源的哭诉无人再出声,柏姜是女眷,朝堂上身影被隐在一道珍珠帘子后边,褚绍看不十分清,却也能想想出她在后头托腮看好戏的模样。

他默默移开视线,皇帝离柏姜最近,坐在金龙宝座上脸色十分不好看。

冬日里人多不适,要“猫冬”,可他的病自上回宫宴后竟一天胜过一天,这叫小皇帝很是鼓舞,冬猎时裹得严严实实,也忍不住上场跑了一趟马。

褚绍默默捻着手里的玉珠,想起看见铜城大火时格外上心的皇帝。

他大概心里是很愿意为他那素不谋面的子民出一份力的,哪怕是在城楼上指挥,简单、单纯、几乎没什么失败的机会,或许这会是个好的开端——他可以从一个小小的成功开始,继而顺理成章地参与更多政事。

皇帝正危襟坐在金龙宝座上,手中不自觉攥紧了明黄的布料,他确实是这样想的。

毕竟他是皇帝啊,九五之尊。

即使前头堵着宋阿濡等一干权臣,可毕竟坐在皇位上的人是他。

可是现在……

事情变得棘手起来了。

皇帝既然已经露了面,就不能再继续装傻坐视不理,皇帝的尊严绝不能任人欺辱,可前头是孙淮。

他的皇兄建武帝在大殿里狂性大作撞柱而死,至今也不到两年。

皇帝手中紧紧握着金座上那雕刻得叱咤风云的龙首,指尖已经褪去了血色,又青又白。

“孙大将军,这是怎么回事?”

孙珏笨重的身子“噗通”一声趴倒在地,连连磕头,日光里能看到他动作间激起的尘土,他哆哆嗦嗦地:

“臣,臣不知……都是下面人……”

孙淮跪在一旁,闭上了双眼,鼻子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孙琏跪在孙淮身后,看着他父亲脊背的起伏,十分讥讽地哼出一声轻微又短促的鼻音。

除了沉不住气,胡言乱语的孙珏,堂下众人还是沉默。

“还在蒙朕!你孙家家仆,是有天大的胆子,敢自私收御制金器放贷?!”

皇帝终于被那沉默激怒,他忍无可忍,拍案而起,抖着手吼出声来,眼眶里隐隐可见羞愤的泪花。

“皇上息怒。”

众人垂首再拜,只有皇帝一个人难堪地站在至高处的龙位上。

宋阿濡不失时机地膝行过去,奉上一盏茶:“皇上息怒,没的为此等小事坏了身子。”

说完,他转身面向孙珏,腔调从恭顺转至威严:

“孙大公子,老奴在宫里伺候了近二十年,各人的品行老奴心里还是有数的。办错事不要紧,孙老将军是朝里肱骨之臣,你可不要令他蒙羞啊。”

“我、我……”

孙珏脑内空空,草包一个,孙淮只叫他担了个富贵清闲的位子,有什么事都是底下人争着抢着替他去办,他头一遭在大殿中被劈头盖脸地问责,三九天里,他急得脑门前闷出了豆大的汗珠。

也不知是不是他觉得走投无路,竟跪着艰难地转过身,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袖:“爹——爹!儿子的品行您是知道的,爹,您为儿子做主啊!”

皇帝闻言色变,本来被宋阿濡消解一丝的怒火霎时窜得老高,他涨红着面目,将手中茶盏掷到殿中,“哗”一声在厚重的地毯上泼开一道难堪的茶渍。

孙淮老迈,竟还能一手挥开他那胖儿子,低声斥道:“大逆不道!皇上在此,哪有老夫来做主的份儿?!”

那胖子又急得从原位上转回来,他脊背上的花纹回环繁复,从柏姜的位置看过去,简直像一只团团转的乌龟。

“臣有错!皇上恕罪!”

“皇上!”

孙淮发怒的时候,褚绍正若有所思地盯着那珠帘后的身影。

就在刚刚,有小宫女悄悄自众人背后绕过去,递了什么给阿充那丫头,随后东西便到了柏姜手里。

柏姜伏案,好似十分认真地写了什么,亲自叠好叫人送出去了。

褚绍抬手,含微在身后轻声问:“主子有什么吩咐?”

“去,截下那刚出去的宫女手里的东西。”

含微领命去了,褚绍收回眼,那孙珏惊慌失措的模样被他尽收眼底。

无声地叹了口气,转眼恰巧与孙琏对上目光,琢磨着差不多火候了,于是略略抬了抬下巴。

孙琏眼珠一转,骤然起身,端端正正膝行至大殿中央,声线稳稳当当:“皇上,臣有罪,臣心中早知一事,但并未禀报。”

皇帝重重地坐回龙位上,“呼哧呼哧”喘着气:“奏。”

“是,”孙琏再拜,垂首道:“自打年初起,臣父亲老来多病,时常不能起身,早朝也常常告病,蒙皇上圣恩,不仅未加斥责还常常问询抚恤。臣家中亦常常为老夫忧心,恰好早些时候,从北疆来了个神医,说能治老父顽疾,只是药材难得,千金不换。臣散尽家财,也只换得少许。”

“前些日子,臣回家中偶尔听见兄长与下人谈事,竟是撞见有宫人私自拿宫中御制金器来借贷抵债,原家里产业是决然不肯沾惹此事的,臣却听见兄长为了父亲顽疾得愈,铤而走险,只挨过这一阵子,以后便再不沾染此事。”

“臣有罪!臣本该劝服兄长,却也为一己私欲迷花了眼,只想着老父多病,故装作不知,才酿成今日大祸。请陛下责罚!”

孙琏讲完,五体投地,孙珏也顾不得从前对他这个弟弟的诸多猜疑,只是一味地磕头。

褚绍百无聊赖地垂着眼,袖手听孙琏在堂下慷慨陈词,实则是一派胡言。

不过用来应付这场面也够了,谁叫他上头是孙淮和宋阿濡呢?

褚绍心中那根弦儿松了半分,呼出一口气开始想柏姜的那张字条里可能写的是什么。

这么想着,眼光与珠帘背后拿茶碗遮住半张脸的柏姜不期而遇。

他们眼神交错一瞬,随之又十分默契地各自旋开。

皇帝气已经喘匀了,他如何不知道孙琏是胡扯的。孙家财富之巨,不让石崇,那有什么神药能让他们散尽家财。

他沉默着,知道这桩案子到这里已经有了定局,挣扎半响,他屈服了:“孙老将军,这可是真的?”

孙淮颤巍巍俯身下拜:“是臣家教不严,纵容二子犯下大不敬之罪,还请皇上赎罪!”

皇帝垂着脑袋,无力地撑着膝头:“孙珏虽是孝心,但不敬皇室,私纳家财,实则是愚孝,又死不悔改,革去孙珏职位,孙琏纵容其兄知法犯法,罚俸半年。”

“那场大火……”

宋阿濡适时地跪上前:“是城南的土匪心里不服齐家案子处决,这才来城里犯上作乱,实则是示威。防火者已经全部逮捕,关进大牢,等候圣上裁决。”

“杀无赦。”

宋阿濡微微一笑:“是。”

这案子算是了结了,众人再拜告退。

孙淮年纪大了,一时站不起来,孙珏急头白脸地要去扶却被他爹斥开,孙琏跪在一侧,抬起手,低声道:“父亲大人。”

孙淮浑浊的眼睛在他脸上停留片刻,将手重重地扶在他的胳臂上,孙琏与褚绍飞快地互看一眼,继而恭敬地低下头,掺着他父亲往外走。

殿门打开,外头天光大亮,柏姜看着孙淮在刺眼日光里佝偻的背景,也不得不感概一句英雄迟暮,人老了,权利金钱就会如同水一样在手心里流去。

殿门的门槛太高,孙淮撑着二儿子的手,慢慢地抬腿跨过,蓦地,他身子一抖,竟如同僵尸般直挺挺倒在冰凉的青石台阶上。

“父亲!父亲!”

“将军!”

“太医!”

褚绍站在惊慌失措的人群中,看孙家二子唤来医官,七手八脚将他们的老父抬了出去。

他大步出了殿,正遇上来回话的含微:“拿来了吗?”

含微面露难色:“啊……是拿回来了。”

褚绍疑惑地瞥了结结巴巴的含微一眼,随后展开手里的纸条。

上头没有字,只画了只肥猪,还背着圆墩墩的龟壳,仰倒在地上无论如何是起不来了。

褚绍将纸条收进袖带里,回身看了一眼正被宫人撤下的珠帘后头,那抹身影如一尾鱼一般,翕忽一下便不见了。

傍晚,柏姜在灯下闲看书,往先觉得挺好的书今夜却觉得枯燥无味,尖尖的指甲戳地纸页“哗啦啦”乱响,柏姜被扰得心烦,索性丢了书,歪倒在榻上小憩。

“娘娘!”

阿充从殿外快步进来。

“孙淮怎么样?”

阿充半跪在柏姜身边,气还没喘匀:“孙淮中风了。”

一股滚烫而尖锐的兴奋直直在柏姜心中升起,几乎要在颅内嗡鸣:“可还治的好?”

“不清楚,孙家的嘴都很严,中风也是好不容易打探到的。”

柏姜握着阿充的手:“想不到还有意外之喜。”

说完又问:“宋阿濡那边呢?”

“宋阿濡直接带了羽林军去城南攻打山寨,直接把土匪绞光了。娘娘,”阿充迟疑半刻:“那土匪不是宋阿濡的人么?他怎么肯自断手足?”

柏姜摸着阿充顺滑的头发:

“那些人再得力也是干脏事的,如今他们已经起了内讧,那个麻天风更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想要干到明面上来,我一递话,他就满脑子想着取代孙家的产业,紧紧地扒上宋阿濡。那老阉官鬼着呢,怎会容忍自己被泼上这种脏水?干脏活的人,再找就是了,宋阿濡这些年敛的财不比孙家少。”

“对了,那个锦绡的妹妹,她在慈安寺怎么样了?”

“挺好的,她幼时发烧烧哑了嗓子,找大夫看了看,嗓子是没救了,剩下的一些不足之症都好说,补两年就补回来了。”

“嗯,”柏姜放下心来:“隔日你叫你姐姐打发个男人去漪影寮,过个十天半月的将她赎出来。”

“啊?那以后漪影寮的消息怎么打探呢?”

柏姜揉揉太阳穴,紧张了一天,此时尘埃落定,她乏了,阿充起身伺候她更衣:

“渊泱局与漪影寮同气连枝,一体二面,渊泱局没了,宋阿濡不会再用漪影寮了,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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